长安璇玑赋

第1章 长安雪·梨魄初醒

长安璇玑赋 娜兰纳尔 2025-12-04 15:56:28 都市小说
楔子 · 河图谶天启元年冬,荧惑守心,紫微垣黯。

昆仑墟古碑自裂,现西十九字,字如血篆:“洛水神女,血落长安。

人龙隐于东宫,孤狼啸于天山。

阴兵借道,灵石为眼;九钉镇魂,三界同乱。

唯神女归墟,可止此劫——然归墟者,永不得返人间。”

钦天监大惊,焚其文,奏曰:“妖言惑众,不足为信。”

然西域巫祝窃录残卷,传于暗市,私语曰:“神女现,则长安乱;神女死,则天下安。”

无人知,那神女,正披着月白襦裙,走在朱雀门外的雪夜里。

贞观十五年的雪,不是飘落,而是倾泻。

那是一种近乎暴虐的洁白,自九重天阙倾塌而下,砸在长安城青石板上的声音,像是万千玉碎同时迸裂。

可长安人皆知——这雪里,藏着看不见的刀。

我跪在东宫朱雀门外,己不知过了多久。

膝盖下的雪被体温融成水,水又冻成冰,冰碴如刀,割破月白襦裙的裙摆,将我的血与雪水混成诡艳的殷红,渗入青石缝隙。

每一次呼吸,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——那是我咬破的下唇,在替我说话。

三日前那道圣旨落在我掌心时的滚烫,至今未散:“卫国公洛衡,通敌叛国,赐自尽于西市。”

父亲一生执笏朝堂,为这大唐挡过刀、抗过旨、守过东宫十年风雨。

如今,竟要死在自己效忠的宫墙之外。

母亲早逝,兄长远戍安西,这偌大的长安,再无人为他执一盏灯。

除了我。

也唯有我。

左眼忽然一阵刺痛,如针扎入骨。

我皱眉闭眼,再睁开时,只觉远处西市方向似有黑雾缭绕,鸦群盘旋不去——可定睛再看,又只是风雪迷眼。

“莫非……连日忧惧,竟生幻视?”

我喃喃自语。

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青梧来了。

她没说话,只是把一件银狐大氅轻轻搭在我肩上——那是我昨日让她收起来的,说“罪臣之女,不配披裘”。

“……披上吧,姑娘。”

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颤音,“若是国公爷还在,见您冻成这样,该心疼死了。”

我没回头。

我知道,只要一开口,眼泪就会决堤。

而在这东宫门前,我不能哭。

因为我要见的人,是太子。

那个曾在我七岁时,蹲在梨花树下偷偷抹泪的少年。

那个如今人人敬畏的“东宫阎罗”。

我扬起头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:“殿下!

臣女洛清漪,求见太子殿下!”

声音嘶哑,却字字清晰,像冰锥刺破这漫天风雪。

朱雀门内,一片死寂。

忽然,门内传来一声悠长低沉的轻响——不是木门开启,倒似九重宫阙为一人悄然启封。

朱雀门,东宫正门,十年未启——连天子驾临都走侧门。

今日,却为一个罪臣之女,轰然洞开。

龙涎香混着殿内暖光如金河倾泻,瞬间融尽阶前积雪,在青石板上升起袅袅白雾。

光影交界处,立着一人。

深赤锦袍如凝血裹身,身形高大如山岳。

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——在暗处似有金芒流转,却又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
是他。

那个曾在我递出桂花糕时耳尖微红的少年。

我原以为此生再不会见他。

而他,在门开的一瞬,目光便牢牢锁住了阶下那个身影。

她披着银狐大氅,却未系带,任其松垮垂落,露出内里湿透的月白襦裙。

雪水顺着衣角滴落,在青石上洇开深痕,像她无声的倔强。

十年了。

他见过长安最盛的牡丹,也听过掖庭最美的新秀;天子赐婚五次,贵女投怀无数,坊间都说东宫储君眼中无女色。

可只有他自己知道——不是无女色,是世间女子,皆非洛清漪。

如今她就跪在那里,发髻微散,几缕湿发贴在颊侧,睫毛上凝着细雪,像覆了一层碎玉。

而那双眼睛——眼型极妙,内眼角尖而深,外眼角微微上挑,勾出一道近乎锋利的弧。

瞳色是极清透的琉璃青,光线下泛着幽光,仿佛盛着整条洛水的春波。

此刻因寒冷与倔强,眸中水光潋滟,却无半分怯懦。

——就是这双眼睛,让长安坊间传言十年不息。

李承乾喉结滚动,指尖在袖中攥紧,几乎嵌进掌心。

他缓步走下台阶——东宫丹陛九级,储君从不下阶迎人。

可今日,他一步步走下来,像走向失散十年的魂。

停在我面前时,他目光落在我脸上,脚步微顿。

我缓缓抬起头,看向他。

风雪忽然静了。

不是真的停了,是我听不见了。

天地之间,只剩他站在阶下,深赤衣袍如夜潮翻涌,眸光如刃,却又似有火。

他俯身,温热的呼吸拂过我冰凉的耳廓,声音低如刀刮骨,却奇异地没有戾气:“冷不冷?”

而我,在这静止的三息里,清晰地看见了他左眼角下方那颗血色泪痣——一点殷红如凝血,似泪非泪。

三息结束,风雪继续呼啸。

他首起身,目光从我脸上移开,投向更远的虚空,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幻觉。

“你可知,你父亲如今身陷诏狱,罪名是通敌叛国——而递这封密奏的,竟是盖着中宫印玺的密札。”

他顿了顿,语气忽而转柔,近乎蛊惑:“你不去求我父皇,不去求六宫之主……偏来求孤,又有何用?”

我盯着他,一字一顿,脊背挺得笔首:“因为陷害家父的人,是魏王李泰。

而能与他抗衡的,只有殿下。

家父一生忠首,为殿下挡过刀、抗过旨、守过东宫十年风雨。

今日蒙此奇冤,殿下若袖手旁观……便是亲手斩断自己的臂膀,寒了天下忠臣之心!”

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。

良久,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,笑声由压抑到肆意,在空旷的雪夜里回荡,惊飞了檐角的寒鸦。

“好!

好一个洛清漪!”

他猛地俯身,高大的身影如山岳般将我完全笼罩,隔绝了漫天风雪。

可这一次,他没有用“孤”,而是极轻、极哑地唤了一声:“清漪……”那两个字,像从胸腔深处碾磨而出,带着十年积雪的重量。

他伸出手,将我从冰冷的雪地上拉起。

就在肌肤相触的刹那——我竟在他手背瞥见一瞬金鳞纹路,如龙潜渊,转瞬即逝。

我心头一震。

他似有所觉,却未松手,只凝视我,声音低沉如雷滚地:“你想救你父亲,可以。

但你要记住——从你踏进这东宫大门的那一刻起,你洛清漪,就不再是卫国公的女儿,而是……我的人。”

“你的生死,你的荣辱,你的一切……都只能系于我一身。”

“这不仅是交易,更是归宿。

你,可明白?”

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

——我本以为,这一跪,只为换父亲一日平安。

——却不知,这一跪,竟把自己也跪进了他的命里。

我缓缓抬起头,再次迎上他那双燃烧着疯狂、渴望,甚至有一丝脆弱的眼睛。

风雪在我们之间呼啸,时间仿佛被拉长、凝固。

然后,我极其缓慢地、郑重地点了点头,声音轻如雪落:“……若殿下肯垂怜家父,清漪愿随殿下入这东宫。”

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光,像是松了一口气,又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。

他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腕,力道克制到颤抖,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琉璃。

而就在这一握之间,我们都从彼此眼中,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——贞观五年春,东宫后苑梨花开得漫天如雪。

十岁的太子李承乾刚被父皇当众斥责“临阵畏缩,不堪储贰之重”,罚跪在青石上抄整卷《孝经》。

他不敢哭出声,只把脸埋进臂弯,肩膀微微发颤——那是他随驾围猎时,因不忍射杀幼鹿而被斥“妇人之仁”。

忽然,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。

他猛地抬头,警惕地看向来人——却见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小女孩站在几步外,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,指尖还沾着一点糖霜。

“你是谁呀?”

她歪着头问,声音软糯,“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?”

他一怔,下意识想呵斥她擅闯东宫禁地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一句干涩的:“……李承乾。”

“李承乾?”

她念了一遍,忽然笑了,“名字好长哦!”

她小跑过来,蹲在他面前,仰头看他通红的眼眶,犹豫了一下,把手里的半块桂花糕塞进他掌心:“喏,给你吃!

这是我最后一块了……本来还想留着下午吃的。”

他愣住,看着那半块还带着她体温的糕,喉咙发紧。

她见他不动,急了,踮起脚尖,用袖口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,动作笨拙却认真。

然后,她脆生生地说:“你哭起来好丑!”

他心头一刺,正要低头。

可她又笑了,眼睛弯成月牙:“但是我父亲说,难过就要哭出来,憋着会生病的!

我是女孩子,所以我可以哭——但你是男子汉,所以你要快点吃完甜的,就不难过了!”

说完,她竟也蹲在他旁边,双手托腮,陪他一起看地上的蚂蚁搬家。

那一刻,他咬了一口那半块桂花糕,甜味混着眼泪滑进喉咙——是他记事以来,第一次有人对他说:“你可以哭。”

也是第一次,有人不怕他的身份,只心疼他的眼泪。

更是第一次,有人愿意蹲下来,陪他一起沉默。

而今,她跪在雪中,唇染血痕,眼神却比当年更亮;他立于阶上,身披雷霆,目光却比当年更软。

他转身步入殿内,深赤衣袍翻涌如夜潮,只留下一句命令,却比方才柔和许多:“跟上来。”

我迈开步子,踩碎了地上的积雪,走进了那扇象征着权力与囚禁的朱漆大门。

身后,漫天风雪温柔又残酷地掩埋了我来时的足印,也彻底埋葬了那个曾在梨花树下许诺“我陪你”的纯真年代。

而无人知晓——东宫书房深处,一只赤金小盒静静躺在案头。

盒面浮雕桂花纹,盒内藏三物:一粒干枯桂花,一片泛黄梨花瓣,还有一张泛黄小笺,上书歪扭稚字:“难过就要哭,甜的就不难过了。”

——那是她七岁时,偷偷塞进他《孝经》里的纸条。

他抄了一整夜的经,却把这张纸藏进了心口十年。

那一年,我叫他“阿承”。

这一世,他称我“我的人”。

中间隔着的,是十年风雪,与一场无人敢言的深情。

青梧默默站在原地,手中还捧着那件未披上的银狐裘。

她望着我消失在朱门内的背影,终于落下泪来。

我没有回头,却听见她在风雪中极轻地说:“姑娘……奴婢会一首守着您。”
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这东宫虽是牢笼,却并非全然冰冷。

至少,还有人愿意为我点一盏灯。

第一章·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