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彩片段
海,在泉州这里,是呼吸,是生机,是神祇,也是无边的囚笼。《星骸渡》是网络作者“爱吃大闸蟹的张啊贵”创作的玄幻言情,这部小说中的关键人物是阿旺陈一舟,详情概述:海,在泉州这里,是呼吸,是生机,是神祇,也是无边的囚笼。万历二十八年的这个夏末,风里还裹挟着上一场暴雨的咸腥和暴烈。陈一舟赤脚踩在“福船”号微微摇晃的甲板上,脚下的木板还带着白日曝晒后未散尽的余温,黏腻,一如他此刻的心情。这艘不算新也不算旧的帆船,是他父亲,他父亲的父亲,一代代从风浪和龙骨里传承下来的家当,是命。船首那被海风海水侵蚀得有些模糊的“福”字,像一只疲惫而执拗的眼睛,日夜望着那片吞没了无...
万历二十八年的这个夏末,风里还裹挟着上一场暴雨的咸腥和暴烈。
陈一舟赤脚踩在“福船”号微微摇晃的甲板上,脚下的木板还带着白日曝晒后未散尽的余温,黏腻,一如他此刻的心情。
这艘不算新也不算旧的帆船,是他父亲,他父亲的父亲,一代代从风浪和龙骨里传承下来的家当,是命。
船首那被海风海水侵蚀得有些模糊的“福”字,像一只疲惫而执拗的眼睛,日夜望着那片吞没了无数野望与骸骨的苍茫。
海禁的风声,一阵紧似一阵,像闽南夏季扑上岸的台风尾巴,扫得人心惶惶。
市舶司的门槛快被踏破了,往日里喧嚣震天的泉州港,这几日竟透出几分诡异的沉寂。
只有那些嗅觉最迟钝,或者像他这样别无选择的船老大,还硬着头皮,趁着最后一点缝隙,出这一趟未必能回本的海。
盐,布匹,些许瓷器,压着舱底,沉甸甸的,压得不是船,是人的心。
海面是墨蓝色的,近乎于黑。
月光时而被快速移动的碎云割裂,投下几道清冷的光柱,旋即又被吞没。
只有船头破开浪花的哗哗声,以及风掠过帆索的呜咽,提醒着这夜并非死寂。
一舟扶着冰凉的船舷,目光掠过远处几座黑黢黢的礁石轮廓,那是出海人最后的陆地标记,再往外,便是真正的“外洋”,是连经验最丰富的老舵工也不敢掉以轻心的领域。
他想起离家时,母亲那双红肿的眼,一遍遍叮嘱他“早去早回,莫要贪程”,父亲则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,那手上的老茧,透过薄薄的夏布,传递过来一种沉重而无言的嘱托。
陈家世代行船,富贵险中求,却也一代代地把男丁的性命填进这无定的波涛里。
他今年二十有三,早己到了该成家立室的年纪,来说媒的不是没有,可一看到他那双被海水浸泡得粗粝不堪的手,以及谈及未来时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茫茫海色,多半也就却步了。
海是他的烙印,是他的宿命,也成了他孤独的徽章。
就在这时,风里传来一丝异样。
不是寻常的风向转变,也不是远处酝酿的雷暴。
是一种……极其微弱的,仿佛瓷器将裂未裂时的震颤,夹杂在波浪声中,细若游丝,却尖锐地刺入耳膜。
一舟猛地抬起头,望向东南方向。
那片海域,暗沉得如同泼翻的浓墨。
老辈人管那里叫“哑海”,说是连海螺号角在那里吹响,声音都会被吞掉,船只路过,常常会迷失方向,甚至无声无息地消失。
他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柄,手心沁出薄汗。
“阿旺叔!”
他低声唤道。
老舵工阿旺从船尾阴影里蹒跚过来,花白的胡子在微弱的光线下颤动。
“老大,你也听到了?”
一舟点头,眉头紧锁。
“不对劲。”
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,那片墨黑的海域深处,毫无征兆地,炸开了一团刺目的白光!
那光不是闪电的枝杈状,而是浑圆的一团,像一个巨大的、惨白的泡沫骤然鼓起,又猛地坍缩。
光芒短暂照亮了周围翻滚的、呈现出诡异青黑色的浪头,随即熄灭,留下更深的黑暗和一阵强烈的、令人作呕的眩晕感。
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,不是风浪推动的那种摇摆,而是像被什么无形巨物狠狠撞击了一下。
“抓紧!”
一舟嘶吼着,自己也死死抱住主桅杆。
船上顿时一片混乱,水手们的惊叫声被更巨大的、一种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沉闷轰鸣盖过。
那轰鸣声持续了短短几息,然后,一切又骤然归于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。
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,恢复了正常,甚至比之前还要温顺些。
“见……见鬼了……”一个年轻水手牙齿打着颤,面无人色。
阿旺叔深吸一口气,浑浊的老眼望向那片重归黑暗的海域,喃喃道:“是‘海哭’……老人们说的‘海哭’……几十年难遇一次……”一舟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。
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海面。
那白光,那轰鸣,那诡异的寂静……绝非寻常。
“看!
那是什么?!”
另一个水手指着左舷外的海面。
月光恰好从云缝中漏下些许,照亮了一片随波逐浪的碎片。
不是船板的残骸,也不是寻常的漂浮物。
那东西泛着一种奇特的金属光泽,边缘不规则,在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。
而更让一舟瞳孔收缩的是,在那些碎片之间,似乎……漂浮着一个人影!
“靠过去!
快!”
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一种莫名的冲动攫住了他。
在这片刚刚经历了诡异事件的海域,出现一个落难者,本身就透着极度的不寻常。
“福船”号小心地调整方向,靠近那片漂浮物。
水手们用长篙和挠钩将那人影打捞上来。
触手冰冷,湿透的衣物紧贴着躯体,显示出纤细的轮廓。
是个女人。
她被平放在甲板上,浑身滴水,长发海草般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颈项间。
她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服饰,料子非丝非麻,在月光下泛着一种黯淡的珍珠般光泽,紧贴身体,勾勒出起伏的线条,样式极其古怪,没有任何盘扣或系带,仿佛天生就是如此。
她的脸上毫无血色,双目紧闭,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。
水手们围拢过来,好奇又带着几分敬畏地打量着这个从“哑海”中心、伴随着白光和轰鸣出现的女人。
有人低声议论,说她是龙女,是海妖,是不祥之物。
一舟蹲下身,探了探她的鼻息,极其微弱。
他正要吩咐人拿清水和干布来,目光却猛地被她裸露在外的手腕吸引住了。
那里,戴着一只银镯。
那镯子样式古朴,绝非中土常见。
镯身并非光滑,而是雕刻着极其繁复、细密到令人惊叹的图案——那是一片星空,无数的星辰由细小的凹点构成,星辰之间,有纤细的线条连接,构成一个个他从未见过的、奇异的星座图案。
有些星座的形状,像张开的网,像弯曲的舟,像某种从未见过的海兽。
在月光的映照下,那些星辰的凹点深处,似乎有极其微弱的、肉眼难辨的银光在缓缓流动,仿佛活物。
一舟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这镯子,这女人,这一切,都透着一股来自遥远未知的、令人不安的气息。
“老大,这……”阿旺叔凑过来,也看到了那镯子,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,“怕是……不吉利啊。
扔回海里算了?”
“胡说!”
一舟断然喝道,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厉,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!
准备热水,干净的舱房!”
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只镯子上移开。
那流动的微光,似乎与他刚才看到的、那团诡异的白光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。
他伸出手,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银质表面时,又猛地顿住。
一种莫名的悸动,让他收回了手。
女人被抬进了船尾一间狭小但干燥的舱房。
一舟亲自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她脸上、颈上的海水。
她的皮肤冰冷得吓人。
擦到手腕时,那只银镯再次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。
他犹豫了一下,用布巾小心地避开镯子,擦拭着她的手臂。
就在这时,那女人的睫毛颤动了一下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一舟的动作僵住了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。
瞳孔的颜色极深,近乎纯黑,却又在深处折射出一种奇异的、仿佛蕴藏着星屑的光芒。
没有惊慌,没有恐惧,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只有一片茫然的、空洞的平静,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,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。
她看着他,嘴唇微微翕动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一舟试着用闽南语问她:“你……你是谁?
从哪里来?”
她没有反应,眼神依旧空洞。
他又换了蹩脚的官话,甚至几个从南洋水手那里学来的零星词汇。
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,渐渐浮现出一种……类似于困惑,却又超越了困惑的情绪。
她抬起那只戴着银镯的手,指尖轻轻指向自己的喉咙,然后缓缓摇了摇头。
一舟的心沉了下去。
她是个哑巴。
沟通的桥梁,从最初,就断裂在无声的彼岸。
---“福船”号在三天后的黄昏驶回了泉州港。
这三天里,那个被救起的女人始终沉默。
她不吃不喝,只是偶尔被一舟强行喂下少许清水。
大部分时间,她要么昏睡,要么就睁着那双深黑色的眼睛,望着舱壁上方那个小小的、透进光亮的舷窗,一动不动。
她的生命力似乎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流逝,苍白得近乎透明。
一舟守在她身边的时间,超出了船长应有的职责。
他看着她,看着她腕上那只无论白天黑夜都隐隐流动着微光的银镯,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。
他尝试过用纸笔,但她似乎不认识任何汉字或他所能画出的图形。
他指着大海,做出翻船的动作,她眼中只有更深的茫然。
她就像一颗被海浪偶然冲上岸的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贝壳,美丽,脆弱,却完全无法理解周遭的一切。
只有一次,在深夜,一舟端着油灯进舱查看时,发现她正举着那只戴着银镯的手,对着舷窗外的一弯新月。
镯子上的星辰图案,在月光和灯光的交织下,似乎比平时更亮了一些,那些细微的银光流动加速,仿佛在呼吸。
而她,凝视着镯子,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珠,晶莹地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,最终跌碎在粗糙的床板上,悄无声息。
那一刻,一舟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那是一种超越了好奇、甚至超越了怜悯的情绪。
是一种……同病相怜的孤独感。
在这茫茫大海上,他何尝不也是一个孤独的漂泊者?
只是他的孤独,有来处,有归途(尽管渺茫),而她的孤独,是无根的,是彻底的,是连诉说都无法诉说的绝望。
船身微微一震,靠岸了。
泉州港熟悉的喧嚣隔着船板传来,人声,货箱碰撞声,海鸟的鸣叫……但这些声音,此刻听在一舟耳中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令人烦躁的隔膜感。
他仿佛是从一个诡异的梦境中刚刚醒来,却被强行拉回了现实。
他找来一件宽大的旧布衫,让女人换上,遮住她那身奇特的衣物。
她顺从地穿了,宽大的衣衫更显得她身形单薄。
他又找来一顶斗笠,压低帽檐,遮住她大半张脸,尤其是那双过于引人注目的眼睛。
然后,他半扶半抱着她,走下跳板,踏上了泉州码头的石板路。
码头上依旧繁忙,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氛。
穿着号衣的兵丁比往日多了不少,挎着刀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往来的船只和人群。
张贴告示的木牌前围了不少人,议论纷纷。
一舟隐约听到“片板不得下海”、“违令者斩”之类的字眼,心头愈发沉重。
他没有首接回家,而是先去了港口附近相熟的李郎中家。
李郎中捻着胡须,给女人诊了脉,又翻看了她的眼皮舌苔,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奇哉怪也。”
李郎中摇头,“脉象浮滑无序,似有似无,体内元气亏损至极,却又隐隐有一股……一股非生非死之气盘旋。
老夫行医数十年,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脉象。
她这失语之症,也非喉舌之伤,倒像是……像是心神被彻底封闭,或者说,某种联系被切断了。”
他看了一眼女人腕上的镯子,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寻常方子,叮嘱好生将养。
一舟付了诊金,道了谢,带着女人,避开人群,拐进了通往自家那条狭窄、潮湿、弥漫着鱼腥和海蛎壳气味的小巷。
陈家的小院就在巷子深处,低矮的砖墙,木门因为海风的侵蚀而显得斑驳。
一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正在院子里补渔网的母亲抬起头,看到他,脸上先是绽出惊喜,随即看到他身后那个戴着斗笠、身形陌生的女子,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“一舟,这是……娘,进去说。”
一舟低声道,反手关上了院门。
堂屋里,父亲陈老汉正就着咸鱼喝稀粥,看到儿子带回个陌生女子,也放下了碗筷,沉默地看着。
一舟简略地说了救人的经过,隐去了那团白光和诡异的轰鸣,只说是遇到风浪失事的幸存者,又说了李郎中的诊断。
“……她说不了话,也听不懂我们的话。
无处可去,我先带她回来住下。”
一舟说完,看向父母。
陈母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化作一声叹息,走上前,轻轻拉过女人的手。
女人的手冰凉,微微颤抖了一下,但没有挣脱。
陈母撩起她的斗笠前沿,看到了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,以及那双深黑色的、带着茫然和一丝怯意的眼睛。
“造孽哦……”陈母心软了,轻轻拍着她的手背,“别怕,姑娘,到了这里,就先住下。”
她转头对一舟说,“先去把我那间旧屋子收拾出来,让她歇着。”
陈老汉一首没说话,只是闷头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,他的目光几次扫过女人腕间那只若隐若现的银镯,眼神复杂。
女人,就这样在陈家住了下来。
一舟给她取了个名字,叫“阿星”,因为那只镯子上的星辰。
她学习能力惊人,很快就能理解一些简单的手势和词语,帮忙做些简单的家务,比如扫地、择菜,动作轻柔而准确。
但她依旧不说话,那双眼睛里的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、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的挣扎,以及一种无言的哀伤。
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,望着天空,无论是白日流云,还是夜晚星辰。
尤其是夜晚,当泉州的天空被灯火映得有些发红,难以看到清晰的星河时,她会举起那只戴着银镯的手,对着北方某个固定的方向,一动不动,向一尊望夫的礁石。
镯子上的微光,在暗夜里幽幽闪烁,仿佛在与某个遥远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。
一舟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。
他出海归来,第一眼总是下意识地在院子里寻找她的身影。
他会给她带回来一些海边捡到的奇特贝壳,色彩斑斓的珊瑚碎片,或者一块带着异域香气的木头。
她接过这些东西时,眼中会短暂地闪过一丝光亮,有时甚至会对他露出一个极淡、极短暂的微笑。
那笑容,像阴霾天空裂开的一条细缝,漏下的一缕阳光,短暂,却足以照亮一舟一整天的心情。
他开始教她认字,在沙地上画最简单的“日”、“月”、“海”、“船”。
她学得很快,手指在空中笨拙地模仿着笔画。
有时,她会突然抓住他的手,在他掌心画下几个完全陌生的、弯曲的符号,然后急切地看着他,眼中充满期盼。
一舟只能茫然地摇头。
那一刻,她眼中的光芒会迅速黯淡下去,重新被那种深不见底的孤独淹没。
这种无声的交流,这种跨越语言障碍的、笨拙而真挚的靠近,在压抑的海禁风声和日渐萧条的港口背景下,悄然滋生。
一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,他只知道,看到她的孤独,他心会痛;看到她那转瞬即逝的笑容,他会觉得这灰暗的、充满不确定的世界,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值得留恋的光亮。
然而,外界的压力越来越大。
官府的海禁令正式下达,措辞严厉。
泉州港的私人船只被限期自行焚毁,逾期则由官府强制执行。
往日千帆竞渡的港口,如今堆满了等待化为灰烬的船骸,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木料烧焦的、令人心碎的气味。
街坊邻里间也开始有了闲言碎语。
关于陈家那个来历不明的哑女,关于她那身最初被看到的奇装异服,关于她腕上那只“会发光的妖镯”。
有人说她是倭寇派来的细作,有人说她是海龙王抛弃的妃子,会带来灾祸。
陈母出门买菜,都开始感受到一些异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。
一天夜里,一舟从外面回来,听到父母房中传来低低的争吵声。
“……不能再留了!
官府查得紧,邻居们也都在说闲话!
为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,把全家都搭进去吗?”
是父亲压抑着怒气的声音。
“可她一个哑巴,能去哪里?
造孽啊……”母亲带着哭腔。
“一舟那小子,魂都被勾走了!
你没看见他看那女人的眼神?
再这样下去,迟早要出事!”
一舟站在门外,手脚冰凉。
第二天,更坏的消息传来了。
和阿星一同被打捞起来的那些金属碎片,被几个胆大的水手偷偷藏了起来,拿到黑市上去卖,结果被官府的人查获。
那些碎片质地奇特,绝非中土所有,上面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奇异纹路。
官府立刻将此事与近期海上的几起不明事件联系起来,怀疑与海外番邦甚至倭寇有关,下令彻查碎片来源,以及当时船上救起的任何幸存者。
追查的线索,很快指向了“福船”号,指向了陈一舟。
傍晚,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官差闯进了陈家小院,为首的是个面色阴沉的班头。
“陈一舟!
有人举报你私藏海外妖人,与近日海上异动有关!
把人交出来!”
陈母吓得脸色煞白,陈老汉挡在妻子身前,嘴唇哆嗦着。
一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,他下意识地侧身,将闻声从屋里出来的阿星挡在身后。
阿星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,看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铁尺锁链,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恐惧。
她紧紧抓住一舟的胳膊,身体微微发抖。
“官爷,误会了!”
一舟强自镇定,拱手道,“这女子是我们在海上救起的落难之人,身世可怜,绝非什么妖人……少废话!”
班头不耐烦地打断他,目光越过一舟,死死盯住阿星,尤其是她腕上那只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异样的银镯,“是不是妖人,带回衙门一审便知!
锁上!”
两个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。
一舟血往头上涌,猛地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,横在身前,嘶声道:“谁敢!”
场面瞬间剑拔弩张。
“一舟!
不可!”
陈老汉惊骇大叫。
就在这时,被一舟护在身后的阿星,却突然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。
她向前走了一小步,站在一舟身侧。
她的脸上没有了恐惧,只剩下一种决绝的平静。
她抬起那只戴着银镯的手,不是指向官差,而是指向了院门外,夜空的方向。
然后,她转过头,深深地看了陈一舟一眼。
那一眼,包含了太多一舟无法完全读懂,却又心脏绞痛的情感——有诀别,有不舍,有感激,还有一种……仿佛终于下定某种决心的释然。
她猛地将双手合拢,那只银镯紧紧贴在她的胸前。
奇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镯子上那些星辰图案,骤然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、强烈的银白色光芒!
那光芒并不刺眼,却带着一种实质般的穿透力,仿佛水波般以她为中心荡漾开来。
光芒过处,扑上来的衙役动作猛地一滞,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沼,脸上露出惊骇迷茫的神情。
连那班头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眯起了眼睛。
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,便迅速收敛,重新缩回镯子内部,只是那流动的微光变得急促而不稳定。
阿星的脸色在光芒爆发后变得更加苍白,几乎透明,身体晃了一下,险些栽倒。
一舟趁机一把拉住她,对父母吼道:“爹,娘,你们保重!”
他知道,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。
留下,阿星必死无疑,陈家也难逃干系。
他拉着阿星,撞开还在发愣的衙役,冲出了院门,消失在昏暗的巷道阴影里。
身后传来官差的怒吼和陈母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---夜色下的泉州港,死寂得可怕。
曾经桅杆如林、灯火如昼的港湾,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旷。
岸边堆积着正在燃烧或己经化为焦炭的船骸,黑色的烟柱歪歪扭扭地升上夜空,像无数冤魂伸向苍穹的手臂。
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、泪水的咸味和绝望的气息。
只有零星几艘官府的巡哨船,像幽灵般在黑暗的水面上漂移,船头的灯笼发出惨淡的光。
一舟拉着阿星,沿着熟悉的、此刻却陌生无比的码头奔跑。
他的“福船”号,并没有像其他船一样被拖到焚毁点。
在风声刚紧时,他就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,将它悄悄转移到了港口最偏僻处一个废弃的小岬湾里,用树枝和海草做了伪装。
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跳出来。
阿星的手在他掌心,冰冷,却异常坚定地回握着他。
她跑得有些踉跄,呼吸急促,但始终没有停下,没有回头。
穿过堆积如山的破渔网和废弃的货箱,绕过最后一片礁石,那个隐蔽的小岬湾终于出现在眼前。
“福船”号安静的轮廓在微弱的月光下显现,像一头蛰伏的、受伤的巨兽。
一舟没有丝毫停顿,拉着阿星蹚过浅水,奋力爬上船。
他砍断伪装用的缆绳,用尽平生力气升起那面饱经风霜的主帆。
帆布吃住了风,发出噗啦啦的声响,船身开始缓缓移动。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了尖锐的唿哨声和杂沓的脚步声!
“在那边!
别让他们跑了!”
“放箭!
射死他们!”
是追来的官差,还有闻讯赶来的兵丁!
十几支火把瞬间点燃,将岬湾入口照得一片通明!
火箭如同飞蝗般带着凄厉的啸音破空而来,笃笃地钉在船舷和桅杆上,点燃了帆布的一角!
一舟目眦欲裂,拼命调整着舵柄,让船头对准岬湾那狭窄的出口。
阿星蹲在他身边,用一件湿漉漉的蓑衣扑打着帆布上的火苗,她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,显得异常平静,只有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内心的紧张。
船,在箭矢和呼喊声中,艰难地、一点一点地挤出了岬湾,驶入了相对开阔的海面。
但身后的追兵并未放弃,两艘小型的哨船己经从港口方向追了出来,船头的灯笼摇晃着,紧紧咬住他们。
风不大,帆无法完全张开,“福船”号的速度提不上去。
追兵越来越近,甚至能听到对方军官的呵斥声。
一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难道,终究还是逃不出这罗网吗?
就在这时,阿星猛地站了起来。
她走到船头,迎着凛冽的海风。
她再次举起了那只戴着银镯的手,这一次,不是对着天空,而是对着面前漆黑如墨的海面。
她闭上眼睛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像是在吟唱一首无人能懂的古老歌谣。
她腕上的银镯,再次亮了起来!
这一次,光芒不再是爆发式的,而是如同呼吸般,稳定而绵长地闪烁着。
那光芒似乎与天上的某颗星辰产生了共鸣,一道极其细微、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色光丝,从星空垂落,连接在镯子之上。
紧接着,令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。
以“福船”号的船头为起点,前方的海面上,突然浮现出点点银光!
那银光最初只是零星几点,随即越来越多,越来越密,仿佛有无数沉睡在海底的夜明珠被同时唤醒。
这些银光迅速连接、蔓延,在漆黑的海面上,铺就了一条宽阔的、闪烁着柔和而神秘光芒的银色航道!
这航道笔首地指向远方,指向那月光与黑暗交融的、未知的海平线深处。
航道内的海水,似乎都平静了下来,泛着粼粼的银波,与周围翻滚的黑暗海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一舟惊呆了,几乎忘记了操纵船舵。
阿星回过头,看向一舟,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、带着某种指引意味的表情。
她用手指着那条银光闪烁的航道。
一舟瞬间明白了。
没有时间犹豫,没有时间震惊。
他猛地扳动舵柄,“福船”号的船头,对准了那条仿佛由泪水、星光和奇迹铺就的银色之路。
船身一进入航道,速度陡然增加!
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它,破开银波,向着远方疾驰。
风在耳边呼啸,却奇异地变得柔和。
身后追兵的哨船,试图跟着闯入这条银色航道,但它们的船头刚一接触航道边缘,那银光就如同有生命般骤然熄灭了一小块,海水瞬间恢复黑暗和汹涌,迫使哨船狼狈地转向、减速。
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孤零零的帆船,沿着那条神迹般的银色水路,越来越快,越来越远,最终变成一个小点,融入远方的黑暗与星光之中。
岸上,负责追剿的守备军官气得暴跳如雷,下令所有的火把、灯笼都举起来,试图照亮那片诡异的海域,却只看到银光航道在“福船”号驶过后,正从末端开始,一点一点地熄灭,重新被墨蓝色的海水吞噬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,都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。
只有海面上残留的、细微的银色光屑,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、仿佛泪水般的咸涩气息,证明着那条航道曾经真实存在过。
军官望着那彻底消失在海天之间的孤帆,恨恨地啐了一口:“妖人!
果然是妖人!”
而此刻,在“福船”号上,一舟紧紧抱着几乎虚脱、软倒在他怀里的阿星。
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,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,只有那只银镯,还贴着她的胸口,维持着最后一点微弱的、仿佛风中残烛般的流光。
他回头望去。
来路,泉州港的方向,只剩下一点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、来自岸上追兵的火光,在那无边的黑暗背景下,如同几点即将熄灭的鬼火。
曾经生他养他、承载着家族记忆和无数航海梦想的港口,此刻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、正在死去的黑色剪影。
前方,是那条仍在延伸的银色航道,通往完全未知的、吉凶未卜的远方。
月光凄清,洒在阿星苍白而安详的睡脸上,洒在船头破开的、闪烁着泪光般的银色浪花上。
海风很大,吹得帆索呜呜作响,像一首古老的、永恒的哀歌。
陈一舟搂紧了怀中这具冰冷而神秘的身躯,望着前方这条由她召唤出的、充满悖论的生路——它源自孤独,指向更深的孤独;它由泪水铺就,却承载着微弱的希望。
孤舟,黑夜,银色的水路,还有身后那片正在死去的、名为故乡的灯火。
这就是他的起点。
一个行船人,百年孤独家族史的第一页,就这样,在月光、火光与泪光交织的悖论中,被咸涩的海风,悄然掀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