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尊重生：劫火洗心逆命救苍生
第1章 残魂坠村逢仁医，暗夜血火引劫缘
深夜。
青石坳。
雨是斜着下来的，像无数根冷铁丝，扎进山皮、刮过岩棱、抽在人脸。
风裹着湿气，在断魂崖的豁口处打旋，呜呜咽咽，似哭非哭。
山坳深处，连狗都不叫了，只有水滴从松针尖坠落的钝响，一滴，又一滴，砸在泥里，也砸在人心里。
萧烬，二十一岁，灰衣染血，躺在断魂崖底的泥水里。
他不是摔下来的——是“坠”下来的。
没有呼喊，没有挣扎，像一截被天幕撕开后随手抛下的残片，无声无息砸进这方寸泥沼。
眉心那道暗红魔纹蜿蜒如活物，边缘微微起伏，仿佛底下有血在逆流；呼吸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，胸口起伏浅得如同错觉。
手指僵首蜷曲，指节泛青，指甲缝里嵌满黑泥与碎石渣，真如一截被雷劈过、又被野火烘烤三日的枯枝，只剩焦脆的形，再无半分生气。
他体内空得吓人。
不是饿，不是虚，是“空”。
像一口被抽干的古井，井壁龟裂，苔藓尽死，连回声都沉不下去。
心跳断续，有时隔七八息才搏动一次，微弱得像隔着三堵墙听更漏；脉门摸不到温热，只有一股沉滞的寒意，顺着指尖往上爬，冻得人指尖发麻。
方圆十里，草木失色。
山道旁的蕨类卷了边，叶缘焦黄如炭；溪水退了尺余，露出湿滑青苔下龟裂的河床；蛙鸣停了整整两天——不是歇了，是哑了。
连虫豸都噤声，夜露凝在蛛网上，重得坠断丝线。
荒村青石坳靠山吃山，祖辈规矩刻在祠堂梁上：暴雨夜不进山，雷响时不采药，子时不过溪，卯时不出门。
这是命换来的教训。
可白芷进了。
她十八岁，杏色襦裙早己湿透，紧贴腰身与肩线，勾出少年人清瘦却韧劲十足的轮廓。
腰间六个药囊沉得往下坠，每一个都鼓胀饱满，装着晒干的虎耳草、焙过的地丁、碾碎的断肠花粉……全是断魂崖独有的毒草解药。
左手提一盏油灯，灯罩蒙着薄雾，火苗在风雨中缩成豆大一点黄晕；右手攥着银针包，鹿皮裹得严实，边角磨得发亮，针包带子勒进她掌心，留下两道深红印痕。
她听见崖下有哭声。
细，弱，断断续续——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崽在喘气。
断三次，接两次，尾音拖得极长，颤得人心口发紧。
是阿柒的声音。
白芷脚步没停。
她踩上第一块滑石，鞋底一陷，泥浆漫过脚踝。
山路陡峭，六十度斜坡，雨水把土层泡成烂粥，一脚踩下去，整条腿都往下滑。
她右手猛地抠进岩缝，指甲盖掀开半边，血混着泥水淌下来，滴在石缝里，瞬间被雨水冲淡。
她没看，只咬住下唇内侧，尝到一丝腥甜，继续往下挪。
第二次，脚下一空，整个人向崖侧翻去。
千钧一发，她左手反手钩住一根横生的老藤，藤刺扎进掌心，她闷哼一声，借力一荡，右膝重重磕在凸石上，布料撕裂，皮肉翻卷，血珠混着雨水滚落。
她喘了半口气，抹一把糊住眼睛的雨水，继续走。
她到了崖底。
阿柒卡在盘虬树根的窄缝里，身子弓成虾状，脖颈被一截紫黑色藤蔓死死勒住，皮肉凹陷，浮起一圈青紫淤痕。
眼睛睁得极大，瞳孔涣散，嘴唇青白，嘴张不开，只能从喉管里挤出那种细碎的、濒死般的抽气声。
那藤身泛着幽微紫光，表皮覆着细密倒刺，一碰就缩，一缩便收紧，越挣越深。
白芷蹲下，膝盖压进泥水，溅起浑浊水花。
她没慌，也没唤人，只是将油灯搁在身旁一块稍平的石头上，火光摇晃，映得她侧脸沉静如古玉。
她解开腰间第三个药囊，取出三根银针——针身泛青，是用断肠花汁浸炼过的解毒针。
左手拇指与食指稳稳按住藤根最鼓胀处，右手腕一抖，三针齐落，深三寸，分刺藤脉三穴。
毒藤剧烈一抖，紫光骤黯，藤身软塌下来，像被抽去筋骨的蛇。
她立刻换刀——一把三寸长的乌木柄小刃，刃口薄如蝉翼。
刀锋贴着阿柒颈侧划过，割断缠绕那段。
藤断刹那，一股淡青雾气“嘶”地喷出，带着腐叶与铁锈混合的腥气。
白芷早有准备，头一偏，屏息闭目，青雾擦着她额角掠过，落在泥地上，“滋”地腾起一缕白烟，烧焦一片苔藓。
阿柒呛咳起来，吐出一口泛着墨绿泡沫的浊水，喉咙里终于挤出声音：“姐姐……他……他还流着血……”白芷抬眼。
灰衣男子仰面躺着，胸膛几乎不见起伏，唯有脖颈一道斜裂伤口，皮肉翻卷，血己凝成暗褐硬痂，边缘泛着诡异的灰白。
他右手搭在腹上，小指微弯，指尖沾泥，却奇异地干净——指甲缝里没有泥，指腹没有擦伤，连最细微的刮痕都没有，仿佛那截手指，从未真正触过这泥泞人间。
白芷伸手探他颈侧。
指尖刚触到皮肤——他心口亮了。
一缕幽蓝火苗“腾”地窜出，筷子粗细，焰心幽暗，焰尾却跳着金芒，燃了半息，倏然熄灭，不留余烬，不散焦味，连衣料都完好如初。
白芷的手没抖，也没收，只静静悬在半空，目光沉沉落在那处衣襟上，看了两秒。
雨声、风声、阿柒的咳嗽声，全被隔在她耳外。
她睫毛未颤，呼吸未乱，只是眼底深处，有什么东西轻轻沉了下去，又缓缓浮起。
她收回手，转而搭上他手腕。
冷。
不是寻常的凉，是井底寒石沁出的阴冷，是冬夜冰河裂开时涌上的冻意。
脉搏跳一下，停三下，再跳一下，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最后一星火苗。
她解开他外衣扣子，动作轻缓，指腹避开伤口，只以指尖挑开系带。
衣襟敞开，露出精瘦却嶙峋的胸膛。
锁骨下方，一道旧疤弯如新月，边缘泛银，像是某种封印愈合后的痕迹；再往下，肋骨根根分明，皮肉薄得近乎透明，底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，随着那断续的心跳微微搏动。
她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只青瓷瓶，倒出琥珀色药粉，细细洒在脖颈伤口上。
粉末遇血即融，渗入皮肉，泛起一层极淡的金晕。
她撕下自己左袖布条，宽窄匀称，一圈圈缠紧，指腹在绷带末端用力一按，打了个死结。
这时，远处传来人声。
“白姑娘！”
“火把往左！
快！”
村长带着五个人来了。
火把噼啪爆燃，光影在崖壁上狂舞，忽明忽暗，照见阿柒苍白的脸、白芷挽至小臂的湿袖、还有泥水中那个灰衣男子——像一具被遗弃的祭品。
村长五十岁，左耳缺了一块，是早年被野猪獠牙掀掉的，如今只剩个粉红肉坑，皱巴巴地伏在耳廓边。
他走近两步，火光映得他眉骨阴影浓重，盯着萧烬，皱眉：“这人哪来的？”
白芷没抬头，正用布巾蘸清水擦拭阿柒脸上泥污，声音很轻，却字字清晰：“从崖上掉下来的。”
“活着？”
“还剩一口气。”
村长蹲下，伸出粗糙的手，想试萧烬鼻息。
就在他指尖距那人鼻尖不足半寸时——萧烬睁眼了。
瞳孔漆黑，不见一丝眼白，唯余两点猩红浮于深处，像熬干血泪后凝成的朱砂痣。
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，不是人声，是铁片刮过粗粝石板的刺耳锐响，震得火把火苗猛地一矮。
他右腿猛蹬泥地，左臂撑起半寸，肩膀刚离地——心口又亮了。
幽蓝火焰暴涨一寸，焰心竟浮出半枚模糊符文，一闪即逝。
火焰舔舐他左臂，皮肉未焦，衣袖未燃，可整条手臂却剧烈抽搐，指节扭曲，青筋暴起如蚯蚓游走。
他喉结狠狠一撞，闷哼出声，整个人重重砸回泥里，双眼闭合，再无动静。
村长的手僵在半空，火把晃了晃，光晕在他脸上跳动，像一张活过来的傩面。
旁边壮汉咽了口唾沫，低声问：“村长，还抬不抬？”
村长没答。
他盯了萧烬三秒，目光扫过他眉心魔纹、心口衣襟、还有那只干净得反常的小指。
然后他缓缓起身，声音低沉如石碾过地：“抬。
去破庙。”
两人解下腰带，拧成绳索，穿过萧烬腋下与膝弯，做成简易担架。
白芷默默背好药箱，拎起油灯，跟在后面。
她没看任何人，只盯着前方泥路上跳跃的火把影子，一步，一步，踩得极稳。
路上没人说话。
雨没小，风也没停。
火把被吹得东倒西歪，人影在泥地上拉长、缩短、撕裂、重叠，像一群沉默的鬼魅，在山道上踽踽而行。
破庙在村东头，山神像塌了一半，只剩个泥胎脑袋歪斜在供台后，雨水顺着眼窝流下，把眼白泡得发白浮肿，像两颗溃烂的梨。
供桌歪斜，三条腿杵在地上，第西条用青石垫高，石面被雨水泡得发黑，长出绒绒绿苔。
他们把萧烬放上去。
他后脑磕在木沿上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，闷而钝。
白芷点燃油灯，放在供桌一角。
灯芯“噼啪”爆了一声，火苗稳住，晕开一圈暖黄光晕。
她打开药箱。
箱盖内侧，两个朱砂小楷端端正正：济世。
她取出银针匣，掀开盖子。
七十二根针，长短不一，最细那根比头发丝略粗，针尖泛着冷冽青光。
她挑出六根，用净布擦净，一一插进自己乌黑发髻，针尾朝天，如六支待发的翎羽。
然后她解开萧烬上衣。
他胸膛裸露出来，肋骨一根根分明，心口皮肤下，隐约浮着一点幽蓝微光，一闪，又没，像深潭底游过的一尾冷鳞。
白芷伸手，按在他左胸。
他皮肤冰凉，可她掌心温度，却在悄然上升——不是她的热，是他皮肉之下，正有微不可察的暖意，顺着她掌心纹路，丝丝缕缕，向上攀援。
她低头，凑近他心口，轻轻吹了口气。
药汁在碗里晃。
她端起碗，抿了一口。
温的。
带着苦、涩、微甘，还有一丝极淡的雪松冷香——那是她加进去的最后一味药引，取自断魂崖顶千年雪松树脂。
她把碗放回药箱旁，拿起第一根针。
针尖对准他云门穴。
手稳。
针落。
萧烬睫毛颤了一下，极轻，像蝶翼掠过水面。
白芷没停，第二针扎向中府。
第三针，期门。
第西针，日月。
第五针，章门。
第六针，带脉。
六根针全没入皮下，只留针尾微微震颤，如六只细小的蜂在嗡鸣。
她退后半步，目光落在他脸上。
他眉心魔纹颜色变深了，暗红里透出一点金线，细得像蛛丝，却隐隐流动，仿佛有活物在纹路下缓缓爬行。
白芷转身，从药囊取艾绒，搓成小团，放在第一根针尾。
她擦亮火石。
“嚓”一声脆响，火星溅到艾绒上，燃起一小簇青烟，袅袅升腾，带着苦辛之气。
她把艾绒按在针尾。
烟升起来，绕着针打旋，如一条青色小蛇，盘绕不散。
萧烬呼吸忽然变深，胸膛起伏幅度大了些，喉结微微滚动。
白芷伸手，搭上他腕脉。
跳得快了。
一下，两下，三下……节奏虽乱，却有了生气。
她松手。
这时庙外雷声炸开。
一道惨白闪电劈进破庙，照得满屋雪亮，连山神泥胎断颈处新裂的缝隙都纤毫毕现——那裂缝边缘，竟也泛着一丝极淡的幽蓝。
白芷没抬头。
她从药箱底层抽出一张黄纸，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符箓，笔画如龙蛇盘绕，末尾一点朱砂未干，鲜红欲滴。
她咬破右手食指，挤出一滴血，点在符纸中央。
血没散，凝成一颗红豆大小的红点，圆润饱满，映着灯焰，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朱砂痣。
她把符纸折好，塞进萧烬胸前衣襟。
他胸口那点蓝光，亮了一瞬，随即沉入皮肉深处，再不可见。
白芷首起身，抹了把额头的汗。
汗珠混着雨水滑下鬓角，在灯下闪着微光。
她走到庙门口，推开半扇破门。
雨还在下。
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山影，山峦如墨，云层低垂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她站了三秒，身影被身后灯火拉得极长，投在湿漉漉的泥地上，像一道不肯消散的守誓。
转身回来，她把油灯拨亮。
灯焰稳住，光晕柔和，照见萧烬脸上水珠正顺着太阳穴往下流，滑过颧骨，没入鬓角。
白芷拿布擦干他额头。
她把布丢进盆里，端起药碗。
碗沿碰到他嘴唇。
他没张嘴。
她用勺子舀起一勺，吹三下。
药汁表面没了热气。
她把勺子抵在他下唇。
他牙关紧闭，下颌线条绷得如刀削。
白芷左手拇指按在他下颌骨下方，指腹温热，力道极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——轻轻一压。
他嘴开了半指宽。
她把药送进去。
药汁顺着他喉咙滑下。
他喉结动了一下，极慢，极沉，像一块石头沉入深潭。
白芷放下碗，拿起第二根针。
这根比刚才那六根都细，针尖淬过寒泉，泛着幽蓝冷光。
她对准他眉心魔纹正中。
手抬到一半。
萧烬睁开了眼。
这次没红光，瞳孔黑得彻底，像两口枯井，井底没有星月，没有波澜，只有一片沉寂万年的死寂。
他盯着白芷。
白芷手没停。
针尖落下。
无声无息，没入皮肉。
青石坳。
雨是斜着下来的，像无数根冷铁丝，扎进山皮、刮过岩棱、抽在人脸。
风裹着湿气，在断魂崖的豁口处打旋，呜呜咽咽，似哭非哭。
山坳深处，连狗都不叫了，只有水滴从松针尖坠落的钝响，一滴，又一滴，砸在泥里，也砸在人心里。
萧烬，二十一岁，灰衣染血，躺在断魂崖底的泥水里。
他不是摔下来的——是“坠”下来的。
没有呼喊，没有挣扎，像一截被天幕撕开后随手抛下的残片，无声无息砸进这方寸泥沼。
眉心那道暗红魔纹蜿蜒如活物，边缘微微起伏，仿佛底下有血在逆流；呼吸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，胸口起伏浅得如同错觉。
手指僵首蜷曲，指节泛青，指甲缝里嵌满黑泥与碎石渣，真如一截被雷劈过、又被野火烘烤三日的枯枝，只剩焦脆的形，再无半分生气。
他体内空得吓人。
不是饿，不是虚，是“空”。
像一口被抽干的古井，井壁龟裂，苔藓尽死，连回声都沉不下去。
心跳断续，有时隔七八息才搏动一次，微弱得像隔着三堵墙听更漏；脉门摸不到温热，只有一股沉滞的寒意，顺着指尖往上爬，冻得人指尖发麻。
方圆十里，草木失色。
山道旁的蕨类卷了边，叶缘焦黄如炭；溪水退了尺余，露出湿滑青苔下龟裂的河床；蛙鸣停了整整两天——不是歇了，是哑了。
连虫豸都噤声，夜露凝在蛛网上，重得坠断丝线。
荒村青石坳靠山吃山，祖辈规矩刻在祠堂梁上：暴雨夜不进山，雷响时不采药，子时不过溪，卯时不出门。
这是命换来的教训。
可白芷进了。
她十八岁，杏色襦裙早己湿透，紧贴腰身与肩线，勾出少年人清瘦却韧劲十足的轮廓。
腰间六个药囊沉得往下坠，每一个都鼓胀饱满，装着晒干的虎耳草、焙过的地丁、碾碎的断肠花粉……全是断魂崖独有的毒草解药。
左手提一盏油灯，灯罩蒙着薄雾，火苗在风雨中缩成豆大一点黄晕；右手攥着银针包，鹿皮裹得严实，边角磨得发亮，针包带子勒进她掌心，留下两道深红印痕。
她听见崖下有哭声。
细，弱，断断续续——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崽在喘气。
断三次，接两次，尾音拖得极长，颤得人心口发紧。
是阿柒的声音。
白芷脚步没停。
她踩上第一块滑石，鞋底一陷，泥浆漫过脚踝。
山路陡峭，六十度斜坡，雨水把土层泡成烂粥，一脚踩下去，整条腿都往下滑。
她右手猛地抠进岩缝，指甲盖掀开半边，血混着泥水淌下来，滴在石缝里，瞬间被雨水冲淡。
她没看，只咬住下唇内侧，尝到一丝腥甜，继续往下挪。
第二次，脚下一空，整个人向崖侧翻去。
千钧一发，她左手反手钩住一根横生的老藤，藤刺扎进掌心，她闷哼一声，借力一荡，右膝重重磕在凸石上，布料撕裂，皮肉翻卷，血珠混着雨水滚落。
她喘了半口气，抹一把糊住眼睛的雨水，继续走。
她到了崖底。
阿柒卡在盘虬树根的窄缝里，身子弓成虾状，脖颈被一截紫黑色藤蔓死死勒住，皮肉凹陷，浮起一圈青紫淤痕。
眼睛睁得极大，瞳孔涣散，嘴唇青白，嘴张不开，只能从喉管里挤出那种细碎的、濒死般的抽气声。
那藤身泛着幽微紫光，表皮覆着细密倒刺，一碰就缩，一缩便收紧，越挣越深。
白芷蹲下，膝盖压进泥水，溅起浑浊水花。
她没慌，也没唤人，只是将油灯搁在身旁一块稍平的石头上，火光摇晃，映得她侧脸沉静如古玉。
她解开腰间第三个药囊，取出三根银针——针身泛青，是用断肠花汁浸炼过的解毒针。
左手拇指与食指稳稳按住藤根最鼓胀处，右手腕一抖，三针齐落，深三寸，分刺藤脉三穴。
毒藤剧烈一抖，紫光骤黯，藤身软塌下来，像被抽去筋骨的蛇。
她立刻换刀——一把三寸长的乌木柄小刃，刃口薄如蝉翼。
刀锋贴着阿柒颈侧划过，割断缠绕那段。
藤断刹那，一股淡青雾气“嘶”地喷出，带着腐叶与铁锈混合的腥气。
白芷早有准备，头一偏，屏息闭目，青雾擦着她额角掠过，落在泥地上，“滋”地腾起一缕白烟，烧焦一片苔藓。
阿柒呛咳起来，吐出一口泛着墨绿泡沫的浊水，喉咙里终于挤出声音：“姐姐……他……他还流着血……”白芷抬眼。
灰衣男子仰面躺着，胸膛几乎不见起伏，唯有脖颈一道斜裂伤口，皮肉翻卷，血己凝成暗褐硬痂，边缘泛着诡异的灰白。
他右手搭在腹上，小指微弯，指尖沾泥，却奇异地干净——指甲缝里没有泥，指腹没有擦伤，连最细微的刮痕都没有，仿佛那截手指，从未真正触过这泥泞人间。
白芷伸手探他颈侧。
指尖刚触到皮肤——他心口亮了。
一缕幽蓝火苗“腾”地窜出，筷子粗细，焰心幽暗，焰尾却跳着金芒，燃了半息，倏然熄灭，不留余烬，不散焦味，连衣料都完好如初。
白芷的手没抖，也没收，只静静悬在半空，目光沉沉落在那处衣襟上，看了两秒。
雨声、风声、阿柒的咳嗽声，全被隔在她耳外。
她睫毛未颤，呼吸未乱，只是眼底深处，有什么东西轻轻沉了下去，又缓缓浮起。
她收回手，转而搭上他手腕。
冷。
不是寻常的凉，是井底寒石沁出的阴冷，是冬夜冰河裂开时涌上的冻意。
脉搏跳一下，停三下，再跳一下，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最后一星火苗。
她解开他外衣扣子，动作轻缓，指腹避开伤口，只以指尖挑开系带。
衣襟敞开，露出精瘦却嶙峋的胸膛。
锁骨下方，一道旧疤弯如新月，边缘泛银，像是某种封印愈合后的痕迹；再往下，肋骨根根分明，皮肉薄得近乎透明，底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，随着那断续的心跳微微搏动。
她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只青瓷瓶，倒出琥珀色药粉，细细洒在脖颈伤口上。
粉末遇血即融，渗入皮肉，泛起一层极淡的金晕。
她撕下自己左袖布条，宽窄匀称，一圈圈缠紧，指腹在绷带末端用力一按，打了个死结。
这时，远处传来人声。
“白姑娘！”
“火把往左！
快！”
村长带着五个人来了。
火把噼啪爆燃，光影在崖壁上狂舞，忽明忽暗，照见阿柒苍白的脸、白芷挽至小臂的湿袖、还有泥水中那个灰衣男子——像一具被遗弃的祭品。
村长五十岁，左耳缺了一块，是早年被野猪獠牙掀掉的，如今只剩个粉红肉坑，皱巴巴地伏在耳廓边。
他走近两步，火光映得他眉骨阴影浓重，盯着萧烬，皱眉：“这人哪来的？”
白芷没抬头，正用布巾蘸清水擦拭阿柒脸上泥污，声音很轻，却字字清晰：“从崖上掉下来的。”
“活着？”
“还剩一口气。”
村长蹲下，伸出粗糙的手，想试萧烬鼻息。
就在他指尖距那人鼻尖不足半寸时——萧烬睁眼了。
瞳孔漆黑，不见一丝眼白，唯余两点猩红浮于深处，像熬干血泪后凝成的朱砂痣。
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，不是人声，是铁片刮过粗粝石板的刺耳锐响，震得火把火苗猛地一矮。
他右腿猛蹬泥地，左臂撑起半寸，肩膀刚离地——心口又亮了。
幽蓝火焰暴涨一寸，焰心竟浮出半枚模糊符文，一闪即逝。
火焰舔舐他左臂，皮肉未焦，衣袖未燃，可整条手臂却剧烈抽搐，指节扭曲，青筋暴起如蚯蚓游走。
他喉结狠狠一撞，闷哼出声，整个人重重砸回泥里，双眼闭合，再无动静。
村长的手僵在半空，火把晃了晃，光晕在他脸上跳动，像一张活过来的傩面。
旁边壮汉咽了口唾沫，低声问：“村长，还抬不抬？”
村长没答。
他盯了萧烬三秒，目光扫过他眉心魔纹、心口衣襟、还有那只干净得反常的小指。
然后他缓缓起身，声音低沉如石碾过地：“抬。
去破庙。”
两人解下腰带，拧成绳索，穿过萧烬腋下与膝弯，做成简易担架。
白芷默默背好药箱，拎起油灯，跟在后面。
她没看任何人，只盯着前方泥路上跳跃的火把影子，一步，一步，踩得极稳。
路上没人说话。
雨没小，风也没停。
火把被吹得东倒西歪，人影在泥地上拉长、缩短、撕裂、重叠，像一群沉默的鬼魅，在山道上踽踽而行。
破庙在村东头，山神像塌了一半，只剩个泥胎脑袋歪斜在供台后，雨水顺着眼窝流下，把眼白泡得发白浮肿，像两颗溃烂的梨。
供桌歪斜，三条腿杵在地上，第西条用青石垫高，石面被雨水泡得发黑，长出绒绒绿苔。
他们把萧烬放上去。
他后脑磕在木沿上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，闷而钝。
白芷点燃油灯，放在供桌一角。
灯芯“噼啪”爆了一声，火苗稳住，晕开一圈暖黄光晕。
她打开药箱。
箱盖内侧，两个朱砂小楷端端正正：济世。
她取出银针匣，掀开盖子。
七十二根针，长短不一，最细那根比头发丝略粗，针尖泛着冷冽青光。
她挑出六根，用净布擦净，一一插进自己乌黑发髻，针尾朝天，如六支待发的翎羽。
然后她解开萧烬上衣。
他胸膛裸露出来，肋骨一根根分明，心口皮肤下，隐约浮着一点幽蓝微光，一闪，又没，像深潭底游过的一尾冷鳞。
白芷伸手，按在他左胸。
他皮肤冰凉，可她掌心温度，却在悄然上升——不是她的热，是他皮肉之下，正有微不可察的暖意，顺着她掌心纹路，丝丝缕缕，向上攀援。
她低头，凑近他心口，轻轻吹了口气。
药汁在碗里晃。
她端起碗，抿了一口。
温的。
带着苦、涩、微甘，还有一丝极淡的雪松冷香——那是她加进去的最后一味药引，取自断魂崖顶千年雪松树脂。
她把碗放回药箱旁，拿起第一根针。
针尖对准他云门穴。
手稳。
针落。
萧烬睫毛颤了一下，极轻，像蝶翼掠过水面。
白芷没停，第二针扎向中府。
第三针，期门。
第西针，日月。
第五针，章门。
第六针，带脉。
六根针全没入皮下，只留针尾微微震颤，如六只细小的蜂在嗡鸣。
她退后半步，目光落在他脸上。
他眉心魔纹颜色变深了，暗红里透出一点金线，细得像蛛丝，却隐隐流动，仿佛有活物在纹路下缓缓爬行。
白芷转身，从药囊取艾绒，搓成小团，放在第一根针尾。
她擦亮火石。
“嚓”一声脆响，火星溅到艾绒上，燃起一小簇青烟，袅袅升腾，带着苦辛之气。
她把艾绒按在针尾。
烟升起来，绕着针打旋，如一条青色小蛇，盘绕不散。
萧烬呼吸忽然变深，胸膛起伏幅度大了些，喉结微微滚动。
白芷伸手，搭上他腕脉。
跳得快了。
一下，两下，三下……节奏虽乱，却有了生气。
她松手。
这时庙外雷声炸开。
一道惨白闪电劈进破庙，照得满屋雪亮，连山神泥胎断颈处新裂的缝隙都纤毫毕现——那裂缝边缘，竟也泛着一丝极淡的幽蓝。
白芷没抬头。
她从药箱底层抽出一张黄纸，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符箓，笔画如龙蛇盘绕，末尾一点朱砂未干，鲜红欲滴。
她咬破右手食指，挤出一滴血，点在符纸中央。
血没散，凝成一颗红豆大小的红点，圆润饱满，映着灯焰，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朱砂痣。
她把符纸折好，塞进萧烬胸前衣襟。
他胸口那点蓝光，亮了一瞬，随即沉入皮肉深处，再不可见。
白芷首起身，抹了把额头的汗。
汗珠混着雨水滑下鬓角，在灯下闪着微光。
她走到庙门口，推开半扇破门。
雨还在下。
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山影，山峦如墨，云层低垂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她站了三秒，身影被身后灯火拉得极长，投在湿漉漉的泥地上，像一道不肯消散的守誓。
转身回来，她把油灯拨亮。
灯焰稳住，光晕柔和，照见萧烬脸上水珠正顺着太阳穴往下流，滑过颧骨，没入鬓角。
白芷拿布擦干他额头。
她把布丢进盆里，端起药碗。
碗沿碰到他嘴唇。
他没张嘴。
她用勺子舀起一勺，吹三下。
药汁表面没了热气。
她把勺子抵在他下唇。
他牙关紧闭，下颌线条绷得如刀削。
白芷左手拇指按在他下颌骨下方，指腹温热，力道极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——轻轻一压。
他嘴开了半指宽。
她把药送进去。
药汁顺着他喉咙滑下。
他喉结动了一下，极慢，极沉，像一块石头沉入深潭。
白芷放下碗，拿起第二根针。
这根比刚才那六根都细，针尖淬过寒泉，泛着幽蓝冷光。
她对准他眉心魔纹正中。
手抬到一半。
萧烬睁开了眼。
这次没红光，瞳孔黑得彻底，像两口枯井，井底没有星月，没有波澜，只有一片沉寂万年的死寂。
他盯着白芷。
白芷手没停。
针尖落下。
无声无息，没入皮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