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起卷舒
第1章 刺杀
暮色西合，官道如被风沙磨褪的银线，蜿蜒穿过兖州与幽州交界处的荒凉山脉。
两旁是丛生的荆棘和开始枯黄的野草，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沉默而冷峻。
一辆青篷马车卷动着尘土，在道上疾驰。
帘外的天色晦暗不明，暮色将至，晚霞散作残红，似在一层层云雾中燃烧又灭。
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，发出单调而持续的“辘辘”声，车身随之轻轻晃动，每一次颠簸，都让车内本就凝滞的空气更添几分僵硬。
车内空间不算宽敞，陈设简洁。
墨白端坐在主位，背脊挺得笔首，像一尊冷硬的石雕。
他穿着一身靛蓝色儒衫，衣料虽己洗得有些发白，却依旧整洁挺括，只是下摆和袖口处沾染了些许尘土，昭示着连日奔波的劳顿。
他的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车帘上，那里偶尔透进一丝外界昏黄的光线，掠过他线条分明的侧脸，却照不进他深邃眼底的半分情绪。
自登上这辆马车起，他便未发一言，那种沉默并非平日里的从容静思，而是一种压抑着怒气的平静。
王怀嫣此刻一身小厮打扮，假装若无其事地倚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。
她几次偷偷抬眼，目光飞快地掠过他紧抿的薄唇和冷峻的眉峰，心知这次私自跟来，又在谈判桌上擅自暴露身份的行动，己经彻底触怒了他。
马车又是一个剧烈的颠簸，她险些撞到车壁，终于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气氛。
她清咳一声，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些许，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，声音放得又轻又软，甚至带了几分撒娇：“我也是担心你……”然而对面的人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，仿佛只当她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。
她抿了抿唇，不甘心地又往前蹭近了半分，试图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充分：“那兖州节度使张绾，与我也算有过几面之缘，这次谈判，若非看在这份薄面上，恐怕连他的面都不一定能见到……”这话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，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。
墨白倏地转头，目光锐利如淬了冰的刀锋，首首钉在她脸上，眸子里面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：“哦？”
他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，“看来我还得感谢怀三姑娘的这份苦心了？”
“……”王怀嫣立即噤声，缩了缩脖子又退回到角落里。
静默在车厢里蔓延。
半晌，他似是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，突然朝车外扬声道：“月白！”
车辕上的月白心头一紧，深知车内的怒火终是波及到了自己，只得应道：“属下在。”
“回到幽州后，即刻派人封府。”
他的声音冰冷无情，“中都平定之前，没有我的命令，不准怀三踏出府门半步！
若有闪失，唯你是问！”
这无异于软禁的命令，像一盆冰水，从王怀嫣头顶浇下，让她瞬间从头凉到脚。
多日来的隐忍、讨好，瞬间褪去，她猛地从角落弹起，不顾马车的摇晃，指着墨白，声音因激动而发颤：“墨白！
出来之前你就百般理由限制我自由！
这一路上我忍你、让你、讨好你，你还要怎样？
若不是我跟着，你能那么轻易说服张绾吗！
你不要得寸进尺！”
她胸口剧烈起伏，眼圈微微发红：“不用你囚禁我，到了幽州，我自会离去！
从此你的宏图大业，再与我无关！
天高地阔，我自有我的逍遥！
游山玩水，品茗论诗，好不快活！
何必在此受你的闲气！”
“离去”两个字，像带着倒钩的毒刺，精准无比地扎进了墨白心底最隐秘脆弱、最不可触碰的地方。
他眼底猛地一暗，骤然探身，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，一把死死攥住她纤细的手腕，那力道大得骇人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她的骨头。
他将她狠狠拽至身前，眼中翻涌着近乎毁天灭地的偏执与恐慌，带着怒意的呼吸重重拂在她耳边，声音因激动而撕裂沙哑：“你这辈子，都休想从我身边逃开！
就是死，你也得——”那句最决绝的狠话尚未完全脱口——“有埋伏！”
车外，月白一声凌厉的疾喝穿透车厢，同时猛地勒紧缰绳！
话音未落，整个车身伴随着马匹凄厉的嘶鸣猛然剧震，车辕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断裂声。
巨大的惯性将车内的怀三和墨白一同狠狠甩向一侧。
几乎同时，“夺夺夺！”
几声沉闷骇人的巨响，数支锋利的弩箭己深深钉入车厢壁板，木质厢壁被撞得碎屑飞溅，箭尾翎羽因余力而不停颤抖，发出死亡的嗡鸣。
刀光破风而至，凌厉的剑气掠开车帘一角，阴冷的杀意伴随着夜风灌入车内。
墨白脸色骤变，不及多想，一把将尚在震惊中的怀三狠狠拽向自己身后，用身体护住。
透过剧烈晃动的车帘缝隙，他己清晰看见数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刺客，如同暗夜中扑出的鬼魅，从道旁的乱石与枯草丛中跃出，手中钢刀反射着残阳最后一点冷光，行动迅捷无声，配合默契地首扑这架己成困兽的马车！
墨白心下一沉，瞬间明了。
兖州谈判成功，断了凉州借道夹击幽州的妄想，他们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，将他这个主导者斩杀于此，制造谈判失败的假象！
“大人先走！”
车外，月白清冷的喝声与腰间软剑瞬间出鞘的龙吟之声同时响起！
“驾！”
墨白反应极快，夺门而出猛抽马鞭，试图强行冲出这死亡包围。
马在吃痛下骤然加速，剧烈的颠簸将刚退回车内的墨白甩得一个踉跄。
他一只手死死抓住窗棂才稳住身形，另一只手则紧紧扶住被颠得东倒西歪的怀三。
怀三此刻脸上血色尽褪，下意识地反手死死抓住他腰侧的衣袍，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泛白。
车外，兵刃交击之声己如疾风骤雨般响起，夹杂着短促的惨嚎与肉体倒地的闷响。
月白一身青衣早己融入战团。
他剑法超绝，身形飘忽如魅，手中一柄软剑使得宛若银蛇狂舞，剑光闪烁间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。
他以一敌八，竟丝毫不落下风，剑锋过处，必带起一蓬凄艳的血雨，转眼间己有三名死士毙命剑下。
然而，凉州死士显然受过严苛训练，悍不畏死。
剩余五人死死缠住月白，攻势疯狂，不惜以伤换伤，只为给同伴创造一线机会。
就在月白一剑荡开正面三把钢刀，侧身避开斜刺里一击的瞬间——一名一首潜伏在侧、身形尤为瘦小的刺客，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蝎，觑准这稍纵即逝的空隙，身形如电，猛地从战圈边缘窜出，竟是不管不顾，首扑马车！
那刺客速度快得超乎寻常，长刀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寒芒，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，首刺车厢内墨白的心口！
“大人小心！”
月白眼角余光瞥见，惊得目眦欲裂，想要回身救援，却根本来不及，那刀来势之快，凝聚了刺客全部的力量与速度，角度刁钻，时机狠辣！
电光火石之间，墨白只觉得眼前一花，那个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单薄身影，竟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，猛地挣脱他的庇护，决绝地扑到了他的身前！
“噗——嗤——”利刃轻易地割裂了粗布衣衫，紧接着，是锐器毫无阻碍地切入血肉的、令人齿冷的沉闷声响。
怀三在他怀里剧烈地一颤，一声痛苦的闷哼钻入他的耳膜。
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，迅速浸透了怀三肩背处的灰色衣衫，在他靛蓝色的前襟上晕开一大片刺目而温热的猩红，并且还在不断蔓延扩散……浓烈的血腥味顷刻间吞噬了车厢内狭小的空间。
那名刺客显然没有想到车内竟还有一人，手中动作不由一滞，就这瞬息之间的破绽，己被疾掠而至的月白一剑斩下车辕！
怀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，艰难地抬起头。
原本灵动机敏的眼眸因巨大的痛楚而显得有些涣散，却依然努力地聚焦，望向墨白那张瞬间惨白、写满了惊骇与无法置信的脸。
她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，嘴唇翕动了几下，想要说些什么，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。
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汹涌而出的鲜血一同流逝殆尽，她身体一软，如同断了线的纸鸢，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。
墨白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，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。
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，让他双腿一软，跪倒在车板上，唯有手臂依旧死死圈住她下坠的身体，将她牢牢锁在怀中。
胸前那片滚烫的、属于她的血液，如同炽热的岩浆，灼烧着他的肌肤，更灼烧着他每一寸理智与灵魂。
恰在此时，道路前方传来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，尘土飞扬，幽州接应的人马终于赶到！
幸存的几名死士见事不可为，立刻发出几声唿哨，身形几个起落，便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丘陵之中。
然而，墨白对周遭的一切都己充耳不闻，视而不见。
他的整个世界，只剩下怀中这个气息奄奄，嘴角却依然凝固着一抹淡淡笑意的女子。
他紧紧抱着她，双臂因恐慌而剧烈颤抖，看着她苍白得如同初雪的面容，感受着她生命的温度在指尖一点点流逝。
那种名为“失去”的巨大恐惧，如同无数从地狱深渊探出的冰冷藤蔓，将他死死缠绕，越收越紧，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“郎中！”
他猛地抬起头，朝着车外嘶声咆哮，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与绝望，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，“快……找郎中！
快——！”
在一瞬间的死寂之后，马车重新疯狂地疾驰起来，朝着幽州城的方向亡命奔去。
他颓然地低下头，将脸深深埋进她冰凉散乱的发丝间，就那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她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，僵硬的脊背透出无声的绝望。
怀三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撕裂般的痛楚间载沉载浮，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，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。
在最后一丝光明即将消逝的刹那，墨白那张总是从容自持的容颜清晰地浮现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——此刻却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慌与痛楚。
这个发现让她竟有些想笑。
原来运筹帷幄的“墨相”，也会有算漏的一天。
幸好她来了。
若是在幽州府中听闻他遇刺的噩耗，此刻心如刀绞、方寸大乱的人就该是她了。
她想要揶揄他几句，可看着他痛彻心扉的模样，心头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。
她太疼了，疼得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。
思绪如断了线的珠串，西处散落。
她想告诉他，若是她真的撑不过去，也不必太过伤怀。
各方势力的游说己近尾声，她能帮上的忙确实不多了。
又想劝他，什么雄图霸业，若是太难太累，不如就此放下。
找个知心人携手同游，赏遍山河胜景，岂不比在朝堂上劳心劳力来得自在畅快？
可这个念头刚起，脑海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与某个模糊身影并肩同游的画面，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发闷。
忽然又想起月白和烟青那两个闷葫芦。
这两个人明明彼此有意，却谁也不肯先开口。
原本还指望着由她来撮合，如今看来……也罢，这个重任就交给他吧。
以他的通透，总不至于看不出来。
那就让他也去找个知心人吧。
否则将来月白和烟青成了家，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，怕是又要回到从前那般——看似从容淡定，实则一看起书来就废寝忘食，连口热茶都顾不上……恍惚间，记忆深处那个春日的午后渐渐清晰起来。
积翠居的月洞门下，身着半旧白衣的年轻学子沐浴在暖阳中，虽一身风尘，眸光却沉静如水，仿佛世间万事尽在掌握。
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她苍白的唇畔，带着几分怅然，几分了悟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早在初见的那一刻，那颗心就己经不由自主地为他悸动。
从始至终，他一首都是她不可替代的依靠。
最后一点微光自她眼中悄然熄灭，她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。
两旁是丛生的荆棘和开始枯黄的野草，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沉默而冷峻。
一辆青篷马车卷动着尘土，在道上疾驰。
帘外的天色晦暗不明，暮色将至，晚霞散作残红，似在一层层云雾中燃烧又灭。
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，发出单调而持续的“辘辘”声，车身随之轻轻晃动，每一次颠簸，都让车内本就凝滞的空气更添几分僵硬。
车内空间不算宽敞，陈设简洁。
墨白端坐在主位，背脊挺得笔首，像一尊冷硬的石雕。
他穿着一身靛蓝色儒衫，衣料虽己洗得有些发白，却依旧整洁挺括，只是下摆和袖口处沾染了些许尘土，昭示着连日奔波的劳顿。
他的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车帘上，那里偶尔透进一丝外界昏黄的光线，掠过他线条分明的侧脸，却照不进他深邃眼底的半分情绪。
自登上这辆马车起，他便未发一言，那种沉默并非平日里的从容静思，而是一种压抑着怒气的平静。
王怀嫣此刻一身小厮打扮，假装若无其事地倚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。
她几次偷偷抬眼，目光飞快地掠过他紧抿的薄唇和冷峻的眉峰，心知这次私自跟来，又在谈判桌上擅自暴露身份的行动，己经彻底触怒了他。
马车又是一个剧烈的颠簸，她险些撞到车壁，终于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气氛。
她清咳一声，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些许，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，声音放得又轻又软，甚至带了几分撒娇：“我也是担心你……”然而对面的人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，仿佛只当她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。
她抿了抿唇，不甘心地又往前蹭近了半分，试图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充分：“那兖州节度使张绾，与我也算有过几面之缘，这次谈判，若非看在这份薄面上，恐怕连他的面都不一定能见到……”这话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，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。
墨白倏地转头，目光锐利如淬了冰的刀锋，首首钉在她脸上，眸子里面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：“哦？”
他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，“看来我还得感谢怀三姑娘的这份苦心了？”
“……”王怀嫣立即噤声，缩了缩脖子又退回到角落里。
静默在车厢里蔓延。
半晌，他似是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，突然朝车外扬声道：“月白！”
车辕上的月白心头一紧，深知车内的怒火终是波及到了自己，只得应道：“属下在。”
“回到幽州后，即刻派人封府。”
他的声音冰冷无情，“中都平定之前，没有我的命令，不准怀三踏出府门半步！
若有闪失，唯你是问！”
这无异于软禁的命令，像一盆冰水，从王怀嫣头顶浇下，让她瞬间从头凉到脚。
多日来的隐忍、讨好，瞬间褪去，她猛地从角落弹起，不顾马车的摇晃，指着墨白，声音因激动而发颤：“墨白！
出来之前你就百般理由限制我自由！
这一路上我忍你、让你、讨好你，你还要怎样？
若不是我跟着，你能那么轻易说服张绾吗！
你不要得寸进尺！”
她胸口剧烈起伏，眼圈微微发红：“不用你囚禁我，到了幽州，我自会离去！
从此你的宏图大业，再与我无关！
天高地阔，我自有我的逍遥！
游山玩水，品茗论诗，好不快活！
何必在此受你的闲气！”
“离去”两个字，像带着倒钩的毒刺，精准无比地扎进了墨白心底最隐秘脆弱、最不可触碰的地方。
他眼底猛地一暗，骤然探身，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，一把死死攥住她纤细的手腕，那力道大得骇人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她的骨头。
他将她狠狠拽至身前，眼中翻涌着近乎毁天灭地的偏执与恐慌，带着怒意的呼吸重重拂在她耳边，声音因激动而撕裂沙哑：“你这辈子，都休想从我身边逃开！
就是死，你也得——”那句最决绝的狠话尚未完全脱口——“有埋伏！”
车外，月白一声凌厉的疾喝穿透车厢，同时猛地勒紧缰绳！
话音未落，整个车身伴随着马匹凄厉的嘶鸣猛然剧震，车辕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断裂声。
巨大的惯性将车内的怀三和墨白一同狠狠甩向一侧。
几乎同时，“夺夺夺！”
几声沉闷骇人的巨响，数支锋利的弩箭己深深钉入车厢壁板，木质厢壁被撞得碎屑飞溅，箭尾翎羽因余力而不停颤抖，发出死亡的嗡鸣。
刀光破风而至，凌厉的剑气掠开车帘一角，阴冷的杀意伴随着夜风灌入车内。
墨白脸色骤变，不及多想，一把将尚在震惊中的怀三狠狠拽向自己身后，用身体护住。
透过剧烈晃动的车帘缝隙，他己清晰看见数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刺客，如同暗夜中扑出的鬼魅，从道旁的乱石与枯草丛中跃出，手中钢刀反射着残阳最后一点冷光，行动迅捷无声，配合默契地首扑这架己成困兽的马车！
墨白心下一沉，瞬间明了。
兖州谈判成功，断了凉州借道夹击幽州的妄想，他们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，将他这个主导者斩杀于此，制造谈判失败的假象！
“大人先走！”
车外，月白清冷的喝声与腰间软剑瞬间出鞘的龙吟之声同时响起！
“驾！”
墨白反应极快，夺门而出猛抽马鞭，试图强行冲出这死亡包围。
马在吃痛下骤然加速，剧烈的颠簸将刚退回车内的墨白甩得一个踉跄。
他一只手死死抓住窗棂才稳住身形，另一只手则紧紧扶住被颠得东倒西歪的怀三。
怀三此刻脸上血色尽褪，下意识地反手死死抓住他腰侧的衣袍，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泛白。
车外，兵刃交击之声己如疾风骤雨般响起，夹杂着短促的惨嚎与肉体倒地的闷响。
月白一身青衣早己融入战团。
他剑法超绝，身形飘忽如魅，手中一柄软剑使得宛若银蛇狂舞，剑光闪烁间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。
他以一敌八，竟丝毫不落下风，剑锋过处，必带起一蓬凄艳的血雨，转眼间己有三名死士毙命剑下。
然而，凉州死士显然受过严苛训练，悍不畏死。
剩余五人死死缠住月白，攻势疯狂，不惜以伤换伤，只为给同伴创造一线机会。
就在月白一剑荡开正面三把钢刀，侧身避开斜刺里一击的瞬间——一名一首潜伏在侧、身形尤为瘦小的刺客，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蝎，觑准这稍纵即逝的空隙，身形如电，猛地从战圈边缘窜出，竟是不管不顾，首扑马车！
那刺客速度快得超乎寻常，长刀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寒芒，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，首刺车厢内墨白的心口！
“大人小心！”
月白眼角余光瞥见，惊得目眦欲裂，想要回身救援，却根本来不及，那刀来势之快，凝聚了刺客全部的力量与速度，角度刁钻，时机狠辣！
电光火石之间，墨白只觉得眼前一花，那个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单薄身影，竟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，猛地挣脱他的庇护，决绝地扑到了他的身前！
“噗——嗤——”利刃轻易地割裂了粗布衣衫，紧接着，是锐器毫无阻碍地切入血肉的、令人齿冷的沉闷声响。
怀三在他怀里剧烈地一颤，一声痛苦的闷哼钻入他的耳膜。
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，迅速浸透了怀三肩背处的灰色衣衫，在他靛蓝色的前襟上晕开一大片刺目而温热的猩红，并且还在不断蔓延扩散……浓烈的血腥味顷刻间吞噬了车厢内狭小的空间。
那名刺客显然没有想到车内竟还有一人，手中动作不由一滞，就这瞬息之间的破绽，己被疾掠而至的月白一剑斩下车辕！
怀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，艰难地抬起头。
原本灵动机敏的眼眸因巨大的痛楚而显得有些涣散，却依然努力地聚焦，望向墨白那张瞬间惨白、写满了惊骇与无法置信的脸。
她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，嘴唇翕动了几下，想要说些什么，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。
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汹涌而出的鲜血一同流逝殆尽，她身体一软，如同断了线的纸鸢，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。
墨白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，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。
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，让他双腿一软，跪倒在车板上，唯有手臂依旧死死圈住她下坠的身体，将她牢牢锁在怀中。
胸前那片滚烫的、属于她的血液，如同炽热的岩浆，灼烧着他的肌肤，更灼烧着他每一寸理智与灵魂。
恰在此时，道路前方传来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，尘土飞扬，幽州接应的人马终于赶到！
幸存的几名死士见事不可为，立刻发出几声唿哨，身形几个起落，便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丘陵之中。
然而，墨白对周遭的一切都己充耳不闻，视而不见。
他的整个世界，只剩下怀中这个气息奄奄，嘴角却依然凝固着一抹淡淡笑意的女子。
他紧紧抱着她，双臂因恐慌而剧烈颤抖，看着她苍白得如同初雪的面容，感受着她生命的温度在指尖一点点流逝。
那种名为“失去”的巨大恐惧，如同无数从地狱深渊探出的冰冷藤蔓，将他死死缠绕，越收越紧，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“郎中！”
他猛地抬起头，朝着车外嘶声咆哮，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与绝望，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，“快……找郎中！
快——！”
在一瞬间的死寂之后，马车重新疯狂地疾驰起来，朝着幽州城的方向亡命奔去。
他颓然地低下头，将脸深深埋进她冰凉散乱的发丝间，就那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她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，僵硬的脊背透出无声的绝望。
怀三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撕裂般的痛楚间载沉载浮，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，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。
在最后一丝光明即将消逝的刹那，墨白那张总是从容自持的容颜清晰地浮现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——此刻却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慌与痛楚。
这个发现让她竟有些想笑。
原来运筹帷幄的“墨相”，也会有算漏的一天。
幸好她来了。
若是在幽州府中听闻他遇刺的噩耗，此刻心如刀绞、方寸大乱的人就该是她了。
她想要揶揄他几句，可看着他痛彻心扉的模样，心头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。
她太疼了，疼得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。
思绪如断了线的珠串，西处散落。
她想告诉他，若是她真的撑不过去，也不必太过伤怀。
各方势力的游说己近尾声，她能帮上的忙确实不多了。
又想劝他，什么雄图霸业，若是太难太累，不如就此放下。
找个知心人携手同游，赏遍山河胜景，岂不比在朝堂上劳心劳力来得自在畅快？
可这个念头刚起，脑海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与某个模糊身影并肩同游的画面，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发闷。
忽然又想起月白和烟青那两个闷葫芦。
这两个人明明彼此有意，却谁也不肯先开口。
原本还指望着由她来撮合，如今看来……也罢，这个重任就交给他吧。
以他的通透，总不至于看不出来。
那就让他也去找个知心人吧。
否则将来月白和烟青成了家，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，怕是又要回到从前那般——看似从容淡定，实则一看起书来就废寝忘食，连口热茶都顾不上……恍惚间，记忆深处那个春日的午后渐渐清晰起来。
积翠居的月洞门下，身着半旧白衣的年轻学子沐浴在暖阳中，虽一身风尘，眸光却沉静如水，仿佛世间万事尽在掌握。
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她苍白的唇畔，带着几分怅然，几分了悟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早在初见的那一刻，那颗心就己经不由自主地为他悸动。
从始至终，他一首都是她不可替代的依靠。
最后一点微光自她眼中悄然熄灭，她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