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玉载川
第一章 千字裂
永隆三年的烈日将豫东平原烤成龟裂的陶片。
黄河北岸的改道工程拖垮了七州府库，竹筋混沙石的堤坝撑不过一场秋汛，却养肥了河道衙门账册上的朱砂印。
运河闸官腰间的铜钥匙串着三十六座官仓，仓里的陈米早被蛀成空壳，倒进赈灾锅里浮起的霉斑，比里正丈田旗上的金线更刺眼。
内阁颁的”均平赋“黄麻诏书在驿站积了灰，反倒催生出一门新营生——穿绸衫的”税牙子“蹲在城门口，替流民将田契换成巴掌大的过所文书，一张薄纸抵三斗观音土。
这场祸事的根子埋在五年前的户部清账。
运河漕运的”漂没“旧例从三成涨到七成，南粮北运的船队还未出淮安府，舱底的稻谷己成了压舱的石块。
穿鸂鶒补子的督粮官坐在茶楼里拨算盘，指尖沾的不是墨，是掺了金沙的河泥。
黄河决堤那夜，工部匠作司的青铜矩尺量不出堤坝缺口，却能量准巡抚姨娘裙摆上东珠的尺寸——青条石的款项换了扬州瘦马，竹筋扎的”分水堰“在洪峰前蜷成虾须，淹了八百亩活命的稻田。
旱灾是从蝗神过境那日彻底发了狂。
丈田旗插进晒裂的田垄时，旗杆下的流民正用石碾磨死去的蝗虫，暗绿的浆液渗进《鱼鳞册》的纸缝里，成了县衙”代粮税“的凭证。
里正手中的铁秤砣砸碎过童子的天灵盖，如今悬在井台旁，称出的不是粮食，是女童耳垂上银丁香的重量。
林家庄的井底最后一口泥水被舀干那日，村口老槐树上吊死了三个”逃粮户“，脚踝上褪色的红绳在风里晃，像极了蝗虫啃剩的麦秆。
霜降未至，官道上己飘起招魂幡。
沛县西城门的守卒用拒马刺挑开流民的包袱，翻找的却不是违禁物——绣着螭纹的旧衣料、祖坟里刨出的玉蝉、裹脚布层间藏的《百家姓》，俱被扔进护城河喂了鱼。
运河码头的”捐米亭“前，穿短打的漕工正将麻袋里的私盐灌进官粮袋，盐渍在麻布上析出白霜，远看竟像是未化的雪。
林家庄的井台边聚着七八个枯瘦的影子。
阿玉缩在土墙后，看母亲用豁口的陶碗舀井底最后一点泥浆。
那泥浆浑得像隔夜的药渣，沉在碗底结成一团黑糊，母亲的手指被井绳磨出了血，血珠子滴进泥浆里，竟连半点颜色都泛不起来。
父亲蹲在榆树下搓草绳，搓着搓着忽然抓起把干榆皮往嘴里塞，嚼得额角青筋暴起，仿佛要将树皮里的苦汁全咽进骨头缝里。
“明日……去沛县。”
父亲突然哑着嗓子开口，草绳在他掌心勒出深紫的痕。
母亲的手一抖，陶碗磕在井沿上，裂了道细缝。
阿玉瞧见母亲慌忙用衣角去堵裂缝，可那泥浆还是汩汩往外渗，顺着裂缝滴在晒卷的榆树叶上，发出嗤嗤的响。
她知道沛县——上月村头王寡妇被铁秤砣兵拖走时，腕子上就拴着盖沛县官印的麻绳。
夜色压下来时，里正的火把照亮了晒场。
阿玉趴在窗缝里数火把的数量，七把，比上月多两把。
里正镶银的牙在火光里一闪，铁秤砣砸在磨盘上的声响惊飞了老鸹。
“林大有！
欠粮三石二斗！”
父亲佝偻着背挪出去，草鞋踩在晒裂的土块上，碎屑扑簌簌落进阿玉的眼眶。
她看见父亲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，抖开是半本《千字文》——祖父留下的，纸页间还夹着片风干的桑叶。
里正的铁秤砣突然压住书页，秤钩刮过“玉出昆冈”西个字，墨迹混着碎纸屑溅在父亲脸上。
“这破烂抵不得半升糠！”
秤钩挑起《千字文》甩进火堆的刹那，母亲突然扑上去。
火苗蹿上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，阿玉闻见焦糊味混着一声闷哼——母亲从灰堆里抢回半片残页，掌心烫出个铜钱大的疤，正正印在“漕”字上。
三更天，村口老槐树下晃着盏白灯笼。
阿玉蜷在板车上，听车轱辘碾过碎石路的声响像在嚼骨头。
母亲把抢回的残页塞进她衣襟，纸页贴着心口发烫，烫得她想起白日里井台上滴落的血。
板车经过晒场时，她望见火堆余烬里闪着点点金光——里正落下的金砂混在灰里，像偷窥人间的星子。
沛县的城墙比传言中还骇人。
阿玉的草鞋被城门下的碎石磨穿了底，脚掌蹭过青石板上的苔藓，湿滑得像踩在死鱼肚皮上。
守卒的枪尖挑开她家包袱，父亲藏了半月的榆树皮饼被戳得稀烂，碎渣落进阴沟，引出一串咕噜噜的水泡。
“过所文书三钱，人头税五文。”
城门吏的算盘珠崩在父亲额角，血顺着皱纹淌进眼睛里。
阿玉看见父亲抖着手摸向母亲发髻——那支雕木簪子还是祖母的陪嫁，簪头刻的喜鹊早磨成了秃尾巴鸡。
簪子递出去的瞬间，母亲突然攥住阿玉的手。
指甲掐进她虎口的力道，比守卒的枪杆还冷硬。
“玉儿，”母亲的声音轻得像井台飘落的榆钱，“记着，漕口往东第三棵歪脖子柳……”话没说完，城门洞里突然冲出队漕兵。
领头的踹翻了捐米亭的木板，白花花的私盐瀑布似的泻进护城河。
阿玉瞧见个穿短打的汉子被按在盐堆里，后脖颈的刺青在月光下泛青——是条没尾巴的鲤鱼，正张着嘴吞云吐雾。
“私贩官盐！
绞刑！”
麻绳套上脖子的刹那，那汉子突然朝阿玉家板车咧嘴笑。
母亲猛地捂住阿玉的眼，可指缝里还是漏进抹血色——汉子袖口抖出片桑皮纸，飘飘荡荡落在她草鞋边，纸上一串蝌蚪似的符号，绕着个朱砂画的漕字。
更夫敲响西更梆时，沛县西市飘起雨。
阿玉缩在棺材铺檐下，看雨水冲淡青石板上的血渍。
母亲教她认《千字文》时说过，雨是天上人写的字。
此刻她盯着积水里打旋的《盐铁论》残页，突然觉得这场雨在写个巨大的“冤”字——只是那字太沉，刚落到地上就碎了。
黄河北岸的改道工程拖垮了七州府库，竹筋混沙石的堤坝撑不过一场秋汛，却养肥了河道衙门账册上的朱砂印。
运河闸官腰间的铜钥匙串着三十六座官仓，仓里的陈米早被蛀成空壳，倒进赈灾锅里浮起的霉斑，比里正丈田旗上的金线更刺眼。
内阁颁的”均平赋“黄麻诏书在驿站积了灰，反倒催生出一门新营生——穿绸衫的”税牙子“蹲在城门口，替流民将田契换成巴掌大的过所文书，一张薄纸抵三斗观音土。
这场祸事的根子埋在五年前的户部清账。
运河漕运的”漂没“旧例从三成涨到七成，南粮北运的船队还未出淮安府，舱底的稻谷己成了压舱的石块。
穿鸂鶒补子的督粮官坐在茶楼里拨算盘，指尖沾的不是墨，是掺了金沙的河泥。
黄河决堤那夜，工部匠作司的青铜矩尺量不出堤坝缺口，却能量准巡抚姨娘裙摆上东珠的尺寸——青条石的款项换了扬州瘦马，竹筋扎的”分水堰“在洪峰前蜷成虾须，淹了八百亩活命的稻田。
旱灾是从蝗神过境那日彻底发了狂。
丈田旗插进晒裂的田垄时，旗杆下的流民正用石碾磨死去的蝗虫，暗绿的浆液渗进《鱼鳞册》的纸缝里，成了县衙”代粮税“的凭证。
里正手中的铁秤砣砸碎过童子的天灵盖，如今悬在井台旁，称出的不是粮食，是女童耳垂上银丁香的重量。
林家庄的井底最后一口泥水被舀干那日，村口老槐树上吊死了三个”逃粮户“，脚踝上褪色的红绳在风里晃，像极了蝗虫啃剩的麦秆。
霜降未至，官道上己飘起招魂幡。
沛县西城门的守卒用拒马刺挑开流民的包袱，翻找的却不是违禁物——绣着螭纹的旧衣料、祖坟里刨出的玉蝉、裹脚布层间藏的《百家姓》，俱被扔进护城河喂了鱼。
运河码头的”捐米亭“前，穿短打的漕工正将麻袋里的私盐灌进官粮袋，盐渍在麻布上析出白霜，远看竟像是未化的雪。
林家庄的井台边聚着七八个枯瘦的影子。
阿玉缩在土墙后，看母亲用豁口的陶碗舀井底最后一点泥浆。
那泥浆浑得像隔夜的药渣，沉在碗底结成一团黑糊，母亲的手指被井绳磨出了血，血珠子滴进泥浆里，竟连半点颜色都泛不起来。
父亲蹲在榆树下搓草绳，搓着搓着忽然抓起把干榆皮往嘴里塞，嚼得额角青筋暴起，仿佛要将树皮里的苦汁全咽进骨头缝里。
“明日……去沛县。”
父亲突然哑着嗓子开口，草绳在他掌心勒出深紫的痕。
母亲的手一抖，陶碗磕在井沿上，裂了道细缝。
阿玉瞧见母亲慌忙用衣角去堵裂缝，可那泥浆还是汩汩往外渗，顺着裂缝滴在晒卷的榆树叶上，发出嗤嗤的响。
她知道沛县——上月村头王寡妇被铁秤砣兵拖走时，腕子上就拴着盖沛县官印的麻绳。
夜色压下来时，里正的火把照亮了晒场。
阿玉趴在窗缝里数火把的数量，七把，比上月多两把。
里正镶银的牙在火光里一闪，铁秤砣砸在磨盘上的声响惊飞了老鸹。
“林大有！
欠粮三石二斗！”
父亲佝偻着背挪出去，草鞋踩在晒裂的土块上，碎屑扑簌簌落进阿玉的眼眶。
她看见父亲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，抖开是半本《千字文》——祖父留下的，纸页间还夹着片风干的桑叶。
里正的铁秤砣突然压住书页，秤钩刮过“玉出昆冈”西个字，墨迹混着碎纸屑溅在父亲脸上。
“这破烂抵不得半升糠！”
秤钩挑起《千字文》甩进火堆的刹那，母亲突然扑上去。
火苗蹿上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，阿玉闻见焦糊味混着一声闷哼——母亲从灰堆里抢回半片残页，掌心烫出个铜钱大的疤，正正印在“漕”字上。
三更天，村口老槐树下晃着盏白灯笼。
阿玉蜷在板车上，听车轱辘碾过碎石路的声响像在嚼骨头。
母亲把抢回的残页塞进她衣襟，纸页贴着心口发烫，烫得她想起白日里井台上滴落的血。
板车经过晒场时，她望见火堆余烬里闪着点点金光——里正落下的金砂混在灰里，像偷窥人间的星子。
沛县的城墙比传言中还骇人。
阿玉的草鞋被城门下的碎石磨穿了底，脚掌蹭过青石板上的苔藓，湿滑得像踩在死鱼肚皮上。
守卒的枪尖挑开她家包袱，父亲藏了半月的榆树皮饼被戳得稀烂，碎渣落进阴沟，引出一串咕噜噜的水泡。
“过所文书三钱，人头税五文。”
城门吏的算盘珠崩在父亲额角，血顺着皱纹淌进眼睛里。
阿玉看见父亲抖着手摸向母亲发髻——那支雕木簪子还是祖母的陪嫁，簪头刻的喜鹊早磨成了秃尾巴鸡。
簪子递出去的瞬间，母亲突然攥住阿玉的手。
指甲掐进她虎口的力道，比守卒的枪杆还冷硬。
“玉儿，”母亲的声音轻得像井台飘落的榆钱，“记着，漕口往东第三棵歪脖子柳……”话没说完，城门洞里突然冲出队漕兵。
领头的踹翻了捐米亭的木板，白花花的私盐瀑布似的泻进护城河。
阿玉瞧见个穿短打的汉子被按在盐堆里，后脖颈的刺青在月光下泛青——是条没尾巴的鲤鱼，正张着嘴吞云吐雾。
“私贩官盐！
绞刑！”
麻绳套上脖子的刹那，那汉子突然朝阿玉家板车咧嘴笑。
母亲猛地捂住阿玉的眼，可指缝里还是漏进抹血色——汉子袖口抖出片桑皮纸，飘飘荡荡落在她草鞋边，纸上一串蝌蚪似的符号，绕着个朱砂画的漕字。
更夫敲响西更梆时，沛县西市飘起雨。
阿玉缩在棺材铺檐下，看雨水冲淡青石板上的血渍。
母亲教她认《千字文》时说过，雨是天上人写的字。
此刻她盯着积水里打旋的《盐铁论》残页，突然觉得这场雨在写个巨大的“冤”字——只是那字太沉，刚落到地上就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