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封卷宗里的低语

第1章 档案室

尘封卷宗里的低语 颛顼 2025-11-18 09:29:06 悬疑推理
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,陈国栋推开了县局三楼档案室的门。

一股熟悉的气味立刻涌上来,旧纸张的霉味混着灰尘、劣质茶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残留。

他反手拍亮了白炽灯,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角落的阴影,照亮了拥挤的空间。

一排排深绿色的铁皮档案柜沉默地立着,油漆斑驳,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。

房间不大,几乎被这些铁柜子塞满。

他走到靠窗的老旧办公桌前,把手里拎着的半旧搪瓷缸子放在桌上。

缸子外壁积着厚厚的茶垢,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粗茶。

桌面堆满了卷宗,高的矮的,新的旧的,有些装在牛皮纸袋里,有些散乱地叠着,边缘落满灰尘。

脱下那件洗得发白、袖口磨出毛边的藏蓝色警用棉袄,搭在椅背上。

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。

他坐下来,右手食指和拇指的关节习惯性地有些僵硬,那是长年累月握笔、翻卷宗留下的痕迹。

指节粗大,皮肤粗糙,带着一层洗不掉的烟黄色。

他五十岁,头发白了大半,有些凌乱。

脸上刻着风霜和熬夜的印记,眼袋很重,眼白里布满血丝。

但当他目光扫过那些卷宗时,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。

一股沉重的疲惫感从身体深处泛上来。

他拿起搪瓷缸,喝了一大口滚烫浓茶。

苦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,短暂地压下了喉头的干涩和那股倦意。

茶水灼烧着食道,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。

桌上摊开着一份新送来的盗窃案结案报告。

字迹工整,条理清晰,动机分析得头头是道,法律条文引用得一丝不苟。

他看着,觉得有些遥远。

太干净了。

像一幅用尺规画出来的图。

二十年前,他刚转业进警队时,大概也写过这样的报告。

那时他背挺得笔首,以为穿上警服就能把世上的不平事都荡涤干净,世界非黑即白。

后来呢?

后来是二十年的泥泞土路,弥漫着猪粪和劣质烟味的农家院子,破败乡镇小厂的机油味,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闭塞村落。

他处理的案子,大多不是大案要案。

是邻里纠纷演变成的血案,是几杯劣质白酒后的激情杀人,是为点蝇头小利反目的兄弟阋墙。

是贫穷、愚昧、积怨和瞬间的失控酿成的悲剧。

琐碎,混乱,充满了无力感,却构成了这片土地最真实的生活底色。

窗外传来年轻、响亮的谈笑声,由远及近,又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
大概是新分来的警校生。

那声音像一把钥匙,不经意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抽屉。

他的目光转向墙角一个颜色最深沉的铁皮档案柜。

它安静地蹲在阴影里。

一种冲动。

他站起身,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

走到柜子前,铁皮冰冷。

裤兜里的钥匙带着体温。

他掏出来,插进锁孔,拧动。

咔哒。

柜门打开,一股更浓烈的、陈腐纸张和岁月沉淀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
里面没有整齐的档案盒,塞满了各种颜色、大小、新旧不一的卷宗袋和散乱的文件。

它们被堆叠挤压着,边角卷曲破损,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。

这些都是他经手过,却未能了结,或者结局像倒刺一样扎在心底的案子。

被他锁在这里。
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冰冷粗糙的卷宗表面摩挲了一下。

指尖传来一种粘腻的触感,混杂着厌恶和某种无法摆脱的引力。

胃里轻微地翻搅了一下。

他猛地抽回手。

就在这时,最顶层一个厚重的蓝色卷宗袋,被他的动作带了一下,晃了晃,然后“啪”地一声滑落下来,摔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。

袋子口震开了。

几张黑白照片滑了出来,散落一地。

陈国栋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上。

照片是在一个昏暗的室内拍的,泥土地面,墙壁斑驳。

画面中央,地上蜷缩着一团焦黑的东西,形状扭曲怪异,几乎难以辨认人形。

旁边散落着一些同样被熏得漆黑的、似乎是稻草和布片燃烧后的残余。

背景里,几张模糊的农民的脸,眼神里凝固着一种深沉的、令人窒息的恐惧。

照片右下角,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:鬼婴。

陈国栋盯着那两个字,看了很久。

档案室里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。

那股霉味似乎更浓了。

他想起那个被群山封锁的小山村。

那些沉默得像石头、眼神闪烁的村民。

那对跪在地上、浑身颤抖、嘴里反复念叨着“鬼!

是恶鬼附身!”

的夫妇。

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皮肉焦糊味。

那些被他锁在柜子里、以为可以尘封的过往,从未消失。

它们蛰伏着。

他慢慢蹲下身,动作有些僵硬。

布满粗茧和烟渍的手指伸向那张照片。

在即将触碰到那团焦黑影像的前一刻,停顿在空中。

房间里很静。

昏黄的灯光将他蹲伏的影子拉长,投在身后一排排绿色的铁皮柜上。

那些卷宗里的低语,那些未能安息的,那些被生活本身扭曲出的、荒诞而残忍的切片……它们需要一个出口。

一个记录者。

一个念头,清晰而冰冷地浮上来:写下来。

把这些年,这些锁在柜子里、压在心头、硌得灵魂日夜不安的案子,一件一件,都写下来。

把这二十年,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,所目睹的人性在泥泞中挣扎、扭曲、爆发的样子……都写下来。

不是为了别的。

或许,只是为了在彻底被这霉味和锈迹吞噬之前,给自己一个交代。

他深吸一口气,档案室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。

目光从照片上移开,扫过这间拥挤的屋子,扫过那一排排沉默的铁皮柜。

它们不再仅仅是柜子。

他站起身,拿起桌上的搪瓷缸,里面的浓茶己经凉透。

他喝了一口,冰冷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。

然后,他走到办公桌后,重新坐下,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新的、厚实的笔记本。

封面是深蓝色的,没有任何标识。

他拧开一支廉价的黑色墨水钢笔。

笔尖悬在笔记本空白的扉页上方,停顿了几秒。

窗外的光线似乎更暗了,档案室里一片沉寂。

终于,笔尖落下,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。

一行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现:活卷宗:二十年基层刑侦手记。

他顿了一下,然后在新的一行,用力写下第一个案子的名字:一、鬼婴。

写完这两个字,他放下笔,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。

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发出笃、笃、笃的轻响,在寂静的档案室里,像是某种倒计时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