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想再说我爱你
1
少帅疼了六年的夫人,近来好像患了失心疯。
一个月前,少帅为了接刚回国的表小姐叶冰如,忘了与夫人的订婚纪念日,总守着窗前等少帅回府的夫人却熄了灯,早早躺下休息。
半个月前青帮在街头闹事,手握重兵的少帅心急如焚,亲自带人去救表小姐,却将夫人忘在了枪弹横飞的街头,总是害怕少帅受伤的夫人却独自回府,换下染血的旗袍,不哭不闹。
两天前,少帅彻夜安抚受惊失眠的表小姐,才五岁的儿子也跑去贴心陪伴,将高烧的夫人丢在府中,抓药时双方遇见,一向喜欢吃醋的夫人忘了成婚时少帅许下的忠贞情誓,忘了儿子怜她生育艰难受的苦,平淡饮下苦涩药汤。
少帅要娶姨夫人,见夫人黯然不语,忍不住叹息。
“素仪,你我相伴六年,我的心完全属于你,对你的还不够好么,你还要拿那套只要我纳妾,你就会失去记忆,被什么系统带走那套荒唐说辞唬弄我吗?”
“你又能走到哪去,再说,难道你舍得离开我和孩子?”
儿子也听烦了:“这话娘说了多少回,哪次成真了?娘,多个姐姐陪我玩不好么?”
记忆残缺不全的我没有开口,只是呼唤系统。
“系统,我想回家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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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,三天以后,等你的身体彻底死亡,我送你回家。”
机械音在脑海中一板一眼地响起,我压住心头的酸楚,闭上眼:“我等你。”
我过去以为,留下来和盛明野在一起,能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,不会再有呼唤系统的一天,却不成想只不过是区区六年,一切就已不复当初。
此时,盛明野也已从军中回府。
他高大挺拔,军帽压着碎发,裤脚束进锃亮的漆皮军靴,五官线条凌厉冰冷,深邃的视线却凝在我身上。
他抛下披风向我走来,笑着伸手抱住我。
“素仪,今天怎么没煲竹荪汤给我喝?”
我靠在他肩头,听着他嗓音里不易觉察的委屈,颤了颤睫毛:“忘了。”
他军务繁忙,又时常熬夜,我担忧他的身体,总会煲好汤让人送去军部,这些年都没断过,今天却忘了。
不仅仅是煲汤,还有很多事,我好像都记不清了。
当初系统就告诉我,攻略成功后,不该为所谓的深情男二留下,不会有什么好结果,我不相信,它与我打赌,如果盛明野变心,关于他那些曾经深爱我的记忆就会消失,身体也会越来越破败。
明明已经有了不少端倪,可直到今天,我才蓦地发觉,原来他的心已经变了这么多。
盛明野低头望我,五官透出天然冷峻,漆黑瞳底却充斥柔情。
“你是忘了,还是恼我?我知道,前两日我去照顾冰如,忽略了你也病着,定然惹你不高兴,连竹荪汤也没得喝了。”
我摇头:“是真的忘了,系统抹掉了我的......”
“好了,素仪。”盛明野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,叹息一声,“你我成婚六年,这套故事你也编了六年,还没编够么?就算你不这么说,我也会对你好的。”
我怔住,有些茫然地看着他。
原来,他一直都当我在编故事,从没相信我真的会失去记忆,也不信我会走。
如果是过去,我会想办法好好同他说清楚,但如今临别在即,他信与不信,已然不重要了。
盛明野取出一枚翡翠手镯,放在我手中:“素仪,别闹脾气了,是我不好。”
“这镯子是宝兴斋的,开出来的好种水就做了两个,大师亲自打磨,满绿最衬你,明天是你生日,我带你和志儿去逛逛洋行,多买些你喜欢的东西,好不好?”
他半蹲在我身前,将翡翠镯子替我戴在手腕上,深邃的瞳孔望向我。
语气放低,透出不为外人道的柔和卑微。
我看了眼那镯子,晶莹翠绿,看得出价值连城。
“是给我的,还是别的人也有?”
盛明野哑然,起身拥我入怀,轻轻亲吻额头:“赔罪礼,你说呢?当然只你有。”
他说谎。
我那天见了,叶冰如手上戴着的和这个不差分毫。
我垂下眼,压住胸口不住翻腾的苦涩,曾经撕扯心脏的痛楚已经淡了,身体的疼痛却越来越分明。
盛明野握住我的手,替我整理发鬓,他的动作依旧满是柔情温存,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,甚至珍重更甚。
可我却忽然间有些不认识他了。
六年前,盛明野为了娶我,毅然与父亲决裂,出生入死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势力,他请来宾朋满座,当着全城与我大婚,发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在外人人说起盛明野,都只道是活阎王,闻风丧胆,可他却从未伤过我、碰过我分毫,始终敬我怜我,不论在哪都紧握着我的手,眼里是足以融化我的炽烈深情。
如今,他仿佛仍是很爱我,只是这爱变得摸不透,望不穿。
盛明野见我不言语,执起我的手,低头望我:“怎么,不中意洋行?那换地方,你挑。”
我摇头,垂眸掩去苦涩,笑了下。
“不必了,就去洋行吧。”
三日后我就要离开,这次出行,就算作是最后的道别吧。
毕竟,这是我奋不顾身爱了六年的人。
*
翌日一早,汽车就停在院中。
我的病刚有起色,身体还很虚弱,精力不足。
刚上车,志儿就兴高采烈开口:“爹,天这么好,咱们叫冰如姐一道去玩儿吧?冰如姐又漂亮又温柔,还留过洋,总给我小礼物,娘什么话都不讲,好没意思。”
盛明野的脸色骤沉。
“志儿,今天是什么日子,少胡说八道。”
志儿挨了训,知道说错了话,连忙拉住我的手:“我知道是娘亲的生日,我胡说的,娘,你没生气吧?”
听志儿的话音,盛明野已不止一次带他去见过叶冰如,我没像平日那样哄着他,替他在盛明野面前周旋,静静望着窗外的景色。
“没有。”
盛明野狠狠瞪了眼志儿,收回视线时神情已转为温和,握住我的手:“志儿不懂事,今晚就叫他罚跪,你别气坏了身子,嗯?”
我轻轻推开那只手,忍着身上越来越分明的痛楚。
“我知道。”
到了街上,我们下了车,到处都是人,有些乱糟糟。
盛明野怕我被挤摔,一路牵着我的手,将我护在身边。
可突然传来尖锐惊恐的“救命”声,我看过去,一个貌美柔弱的年轻女子被几个狰狞土匪围着,我认出那是叶冰如。
她哭的梨花带雨,苍白着脸望向盛明野。
“明野哥,救命!”
盛明野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巨变,不假思索地甩开我的手,朝她冲过去。
我的身体本就难受,被他一推,站立不稳跌倒在地,惊跑的马车险之又险从我身边飞驰而过,粗糙的车辕瞬间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腿。
剧烈的痛楚剥夺了我的神智,血转眼染湿衣袖,我死死咬着下唇,眼前一阵一阵泛白,鬓边渗出大颗冷汗。
我摇摇欲坠地吃力站起,看到盛明野已经将人救下。
叶冰如仍在落泪,软软依偎在他怀中,攀着他的臂膀:“我,我以为,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明野哥你了......”
声音越来越低,她竟直接晕了过去,盛明野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,一把将人抱起,上了车。
志儿也急得要命,手忙脚乱一起爬上车。
“快走!去医院!”
司机看向被扔在不远处的我,有些犹豫,却还没来得及出声,车内就传出盛明野暴怒的厉声呵斥。
“还愣在这干什么?不要脑袋了!”
司机吓得一哆嗦,连忙踩下油门朝医院飙去。
始终没有人看到我,也没有人问我一句,我静静站在原地,血一直沿着手臂淌到指尖,向下滴落,疼痛仿佛将人吞没的浓雾。
直到车消失在视野里,我才垂下眼眸,却望见马路边缘,是两枚小巧精致的平安绣片。
是盛明野和志儿的,当初他们两个险些被叛徒暗杀,我没日没夜照顾,他们痊愈,我却病倒,却依然在病中支撑着一针一线缝出这祈求平安的绣片。
如今却被扔在路旁,任人践踏染上泥泞。
我忍着剧痛,拾起绣片扔掉,它们会被拉走焚烧、填埋,变成灰烬消失,再也无人找得到。
而我的记忆,也跟着悄然消失了一部分。
“没关系的,要不了多久,我这个不该存在的人,也要消失了......”
我简单包扎了伤口,勉强止住血,慢慢向回走。
快走到少帅府时,帅府的汽车狂飙出来,盛明野下了车直奔我快步走来。
“素仪,冰如她身子太弱,我一时急昏了头......”他将我拥入怀中,握住我的手腕,嗓音里有焦急的沙哑,“你别要和我生气,好吗?”
他似乎真的很不安,深邃眼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掌心有些冰凉。
我并不认为有什么解释的必要,只是说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登报与我离婚?我随时都能走的。”
盛明野愣了下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。
“离婚?素仪,你在胡说什么,自从娶了你那天起,我就没想过和你分开,我们说了要一辈子在一处的。”
他的声音里透出不安的慌张,拉住我的手,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我胳膊上的血,脸色瞬间变了。
“怎么伤的?快回家,我给你处理。”
他想要直接将我抱上车,我却按住他的胳膊。
“我们不离婚,叶小姐怎么办?”
盛明野的身形一僵,立刻将我抱紧,嘴唇贴在我耳边,沙哑的嗓音极尽温柔。
“素仪,我是要娶冰如,如今战乱,我需要她父亲的财力支持,你放心,就算进了府,她事事也都要听你的。”
我扯了下唇角:“可我无法和别人分享我的丈夫。”
盛明野的脸色转沉,深邃瞳光落在我身上。
“素仪,我只爱你,娶叶冰如,是时势所迫。”
“世上有诸多事身不由己,我这些年莫非对你不够心诚?如今我进退两难,你为何不能稍微体谅我一二?”
我张了张口,他的声音却转冷:“我先送你回去,把伤口处理一下,今日军部有事,就不耽误时间了。”
我安静地垂了视线,随着他上车。
当初,为了娶我,他能与父亲家族决裂,冒天下之大不韪,与我当着满城的人成婚。
那样的艰难险阻也翻越了,如今时势所迫,他不得已。
叶姑娘遇险,他慌乱不已,志儿被他带着,也已经一口一个冰如姐,他们父子完全接纳了她。
承认变心了,有这么难吗?
回到少帅府后,盛明野替我包扎伤口,始终一言不发,最后只是简单嘱咐我好好休息,就起身离开。
看着他漠然走远的背影,我的记忆又仿佛缺失了一大块,心中的绞痛渐渐消退,取而代之的,是身体不断破败的剧烈痛楚。
*
我的身体晃了晃,保姆刘妈连忙跑过来扶住我。
“夫人怎么了,是不是伤了筋骨,脸色怎么这样难看?要不要给医院打电话?”
我摇了摇头,没这个必要。
系统说了,会让我的身体在三日内彻底坏掉。
这是我为盛明野执意留下的代价。
我活该的。
“不用了,刘妈,我没事。”
我回到房间昏昏沉沉躺下休息,漫长的痛苦折磨里,听见窗外的吵闹声。
我蹙了蹙眉,撑起身出门,就见一个穿着名贵旗袍的美貌少女哭得哀哀切切,满面泪痕,丝绸披肩都落在地上。
在她身旁,躺着只瘦弱至极的老黄犬,口鼻出血,已经断气,腰腹间被子弹轰得血肉模糊。
“夫人,对,对不起,我只是按着少帅说的,在府上散散步,它忽然冲过来对着我狂叫,我吓坏了,就......就让人打杀了它。”
“我没想到,这么一条土狗,居然是夫人您养的,我还以为是外面钻进来,偷东西的野畜生......”
她哭着对我说:“夫人,都怪我,都是我不对,您打死我吧!”
急匆匆跑过来的志儿,踉跄着扑倒我面前,抱住我的腿:“娘,娘,冰如姐不是故意的,不怪冰如姐,您不要罚她。”
我背后一阵阵发冷,寒意打摆子一样上涌,愣愣看着躺在地上的大黄。
从我来这个世界,大黄就跟着我,从精壮威猛的猎犬,到垂垂老矣,走路都摇晃吃力,我每天都替它梳毛,陪它在草坪上散步,盼着它能活得再久些,它却总是护着我,别人稍微凶我两句,它便气势汹汹。
如今,它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,地上还留着挣扎的血痕,干枯的皮毛血污纵横。
我连说话都吃力,喉咙像是被什么封住,艰涩出声。
“志儿,大黄陪着你长大,你觉得这事真的可以这么算了么?”
志儿含着眼泪,死死攥着我的裤腿,哭得说不出话。
叶冰如的眼睛里藏着怨毒冷意,忽然就要往假山石上撞。
“既然这么说,夫人是要逼我以死谢罪了,我这就死了,赔夫人一条金贵狗命!”
卫兵脸色骤变,扑过去将人拦住,院子里一时慌作一团。
盛明野也恰好回府,看见这一幕,脸色沉得能滴出水,沉声让人把叶冰如送回去,将志儿也领走。
他走向我,语气愠怒:“不过死了一只狗,你还真想逼冰如偿命不成?!”
我愣愣的看了盛明野一阵,没有说话,慢慢走向大黄,蹲下来,抚摸着掌下的僵硬冰冷。
我沉默了很久,才轻声说:“当初它为了保护我,和匪徒撕咬搏斗,受了重伤,你开着车到处找大夫,求人救它,我想那时的你不会说,就是死了一只狗。”
盛明野怔了许久,脸色微微变了,仿佛被我的话刺痛,他沉默半晌,走到我身旁蹲下,握住我的手。
“素仪,我们再养一只,从小养到大,和大黄一样,我保证以后不会有这种事。”
我扯了扯唇角,将手抽出。
“不必了,大黄就是大黄。”
说完,我用手慢慢抚上大黄的眼睛,一下一下挖着泥土,直到坑的大小合适,将大黄小心翼翼放进去。
我裁下一截衣袖,放在大黄半张着满是血的嘴里。
盛明野始终不肯离开,一直站在我身后,他似乎在害怕不安什么,居然将我软禁在了府中,勒令卫兵昼夜看守,仿佛生怕我会忽然消失。
晚上,我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,静静发呆,刘妈看着我,忍不住眼眶泛红。
“夫人,您和少帅吵得这么凶,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,可也不能憋着呀。您心里难过,就和我说说。”
我却只是愣了下:“我和少帅又吵架了?”
尽力回忆,没有任何印象,看来我的记忆又消失了不少。
刘妈愣了好半天,没敢提大黄的死,只是迟疑着小声试探:“明,明天......少帅要娶姨太太了。”
我明白了,笑笑。
“那正好。”
明日他娶新人进门,刚好我这个碍事的旧人离开这里回家,正正好。
刘妈以为我是强作笑容,哽咽着哭出来。
“夫人......少帅他,他终究还是没守住对您的誓言。”
我却没什么感觉,仔细回想,就连当初的誓言是什么,他对我说了哪些甜言蜜语,都忘记了。
我的身体越来越破败,痛苦让我无法入眠,辗转了一宿,迷迷糊糊有些昏沉时,却被震天的鞭炮声吵醒。
我盼望已久的系统终于上线。
“宿主,该启程回家了,提醒你一下,死的那一刻会很难熬,很痛苦。”
我没有犹豫。
“我能忍。”
下一秒,前所未有的剧痛潮水般袭遍全身,像是子弹贯穿了我的胸肺,我的身体开始痉挛,鲜血大量从口中涌出。
刘妈听见动静跑来,吓得腿都软了。
“夫人!您这是怎么了!?您撑着,撑着,我这就去找少帅请医生......”
她慌乱地要往外跑,却被我吃力地叫住:“不用了......谢谢......”
我在剧痛中,露出终于解脱的轻松笑容:“刘妈,我......要回家了。”
刘妈震惊地看着我,愣怔半晌,仿佛明白了什么,蓦地老泪纵横。
“好,夫人珍重,日后定要平安顺遂。”
门外是喧天的锣鼓,唢呐吹着,热闹的鞭炮声,志儿笑得欢喜不已。
身体极致痛苦之时,我听见熟悉的低沉嗓音:“冰如,今后你我永结同心,我会好好待你,一生一世。”
在一片响亮的祝贺声里,我在血泊中慢慢咽了气,再无声息——